桃福这张黢黑的脸配上苦大仇深的常规表情,任谁都会解读为桃忠不像是他儿子,更像是血海仇敌。
蒋支书被呛得直咳嗽,村主任默默同情了他一把,面上越发严厉地盯着桃福。
被认定搅家不和的桃忠坐在门口的炕尾,一动不动,如尊苦大仇深的雕塑,他气得厉害时脑子就是一团浆糊。
钱淑兰以为,丈夫桃忠这是默认了公公的道理,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尽管她丈夫从来没有打过儿子桃军,对,愚孝,女儿叶子说这是愚孝。
穿着白大褂的桃夭然格外惹眼,她看到爷爷桃福倚老卖老就烦得不行,再说,她长大了,该保护一下父母。
“爷爷,你说的这些话,蒋支书,于叔都听见了,他们可以作证你完全不承认家暴的错误。”
她刚说到这里,两名身着警服的男人走进来,一个三十左右,一个四十多,他们同时亮出了身份证和警员证。
四十多岁的警员张青认识蒋支书和村主任,“老蒋,老于,你们村里一个名叫范建国的男知青报了警,他说你们村的村医桃夭然托他报警,因为她爷爷家暴了她爸,她奶奶家暴她们母女未遂。”
不得不说,这两位警员来的真是时候。
蒋支书和村主任你一句,我一句,对他们说了一下家暴的始末,炕头的桃福怂了,数落孙蓝娣。
“你愣着干啥?洋箱里还有把红糖,还不赶紧给这些领导们煮糖水?”
说着,桃福丢出来一串钥匙,孙蓝娣强挤着笑拿了这串钥匙,找出来一把,打开洋箱拿出来一个报纸包。
她不知道是吓的,还是不舍得,手哆嗦着打开报纸包,里面也就是一小酒盅红糖。
“老婶儿,我们正常出警,公事公办,你不用特别招待!”
张青说着,从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拿出来钢笔和笔录本,趴在洋箱上飞快地写着。
桃福老脸更黑。
桃夭然大大方方地走到孙蓝娣面前,“奶奶,我爸估计最少流了一碗血,吃一麻袋土豆也补不回来,他在家里缓三天还得到生产队劳动挣工分,这把红糖给我爸补补血。”
孙蓝娣望向了桃福,是的,一把红糖,她也做不了主。
桃福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接收到她的视线,桃夭然利落地拿起报纸包,给了钱淑兰。
这时,桃福才抬头望过来,一双老眼里的暴怒若隐若现,“缓三天就得误三天的工分,缓一天就够了……”
“爷爷,大伙儿都看见我爸被你用旱烟杆儿打了脑袋,你那个烟锅头可是铜的,我爸的症状如果恶化就是颅内出血,到时候,桃家怕是得卖了所有的房子才能给我爸做得起手术。”
桃夭然不会得寸进尺,只会得寸保寸。
桃福瞪着桃夭然,后者毫不怯地迎视着,桃福猛烈地咳嗽起来,撤回了视线。
“老叔,老婶儿,来,你们不会写字,按手印吧!”
张青把笔录本放到了炕上的席子边儿。
“领导,我们按了手印就没事了?”见另一个警员拿出了锃亮炫目的手铐,孙蓝娣哆嗦得筛糠似的。
张青眼神很冷,没正面回答孙蓝娣,他念出来笔录本上的内容。
“孙蓝娣,你在大街上用树枝抽打儿媳钱淑兰和孙女桃夭然,最终未遂,是吧?”
有那么多人看见了那一幕,孙蓝娣不敢否认,说是,在指定地方按了手印。
张青脸色更冷,“孙蓝娣,你一大把岁数了,无论因为什么,家暴都是错误的,你应该知错就改。”
“领导,我知道错了,我一定改,她们娘俩就是为了军军念书的茬儿闹腾,其实我一直愿意让军军念书。”
孙蓝娣不管不顾桃福脸色难看,只顾着暂时自保。
张青提醒,“如果你下次再犯错,根据你犯错的轻重程度,按照国家法律,你最少会被拘留五到十天,甚至还要交罚款。”
“领导,我再也不敢了,以后我不等着吃饭,我进厨房做饭给孩子们吃。”
孙蓝娣装作低头服软,只等警员同志一走继续在儿孙头上作威作福。
清官难断家务事,谁也甭想管她桃家的家务事。
张青望向了桃福,语气严肃,“桃福,你用旱烟杆儿打了二儿子桃忠,人证确凿,你按个手印!”
桃福按了手印,“我以后尽量不动手,但儿子儿媳都得好好孝敬我,他们做不到我满意,我也做不到。”
他以为自己也会被按照初犯对待,也就是按个手印的事儿,按完了,又开始倚老卖老。
张青对另一个警员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走过去给桃福上了手铐。
顿时,桃福脸色大变。
“领导,我哪儿说错了你们指出来,我改一定改!”
说着,桃福狠狠瞪着孙蓝娣,“你还不拿钱杵着干啥?就是你一天钻进了钱眼里,连累我脑子糊里糊涂的,钱哪有孩子们重要?
给桃忠两块三毛钱,两块是桃军的学杂费,三毛是桃忠的看病钱。”
钱淑兰顿时喜得眉飞色舞,两块三毛钱可是一大笔钱,他们夫妻和女儿叶子再辛苦也值了,桃忠脑袋被打了个洞也值了。
“哟,家里这么热闹呢,正好让我赶上了,爸,两块三毛钱可不是什么小钱,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桃贵的媳妇李秀英走进来,瞅瞅桃福,再瞅瞅孙蓝娣,随即,孙蓝娣将包钱的布包放进了洋箱,上了锁,揣了钥匙。
这下,钱淑兰不干了,“秀英,我知道你早就在外面听上了,我还以为你不掺和进来呢,看来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你掺和也没错,那我和你捋捋桃家这本账,就算是你男人在矿山下井挣得多,可我们两口子和叶子挣的工分也不少。
那我问问,你儿子姓桃,我儿子也姓桃,你儿子读了三个一年级,一学期两块学杂费,一年就是四块,已经花了十二块,我儿子花第一个两块你凭啥拦着?”
钱淑兰是出了名的泼辣,说着说着就走到了李秀英跟前,后者毫无预兆退了几步,不是蒋支书躲得快,差点坐到他的腿上。
“淑兰,你心眼也太小了,我说错了吗?不是我拦着妈不让给钱,是妈自己锁了洋箱,大家都看见了。”
李秀英怎么有理怎么说,“我军军读了三个一年级,那你咋不说我倩然读完初中就进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你女儿可是读了三年卫校,比我军军费钱多了。”
钱淑兰正要继续说,一转头看见桃夭然给她使眼色,她会意,战斗应该速战速决。
“村主任,我男人脑袋还包着纱布呢,我在这个家里可真寒心,你说个公道话吧!”
村主任终于有了存在感,他清清嗓子,“李秀英,钱淑兰,你们妯娌两家的情况,我实话实说,综合起来,是钱淑兰一家付出比较多,而且一直在忍让。”
李秀英想狡辩,被村主任凌厉的视线一扫,把话咽了回去。
“桃贵比桃忠大两岁,他二十岁时就娶了十八岁的李秀英,婚后,李秀英多年不生,一直吃药调理,桃忠从没抱怨过大嫂抓药花了钱。
他二十四岁娶了和李秀英同岁的钱淑兰,婚后一年生了桃夭然,同年李秀英生了桃倩然,后来妯娌俩分别生了儿子桃强和桃军。
桃夭然和桃倩然都是从小学读到初中,考上了卫校,入学后,桃倩然一直生病请假在家喝中药,当时我建议给桃倩然办理休学,养好了病再去读卫校,你们当父母的嫌跑手续麻烦主动放弃。
桃夭然读卫校期间,桃倩然都在喝药养病,并没有下生产队干活挣工分,这个都有账可查,桃夭然卫校毕业后进了村卫生所,有这个加持,她下生产队劳动就是全劳力工分,比桃倩然多一倍工分。
桃强读了三个一年级,这一点在董校长那里也是可以查到的,现在,你们两个老的和你李秀英都不同意桃军读书,于情于理都很过分。”
李秀英被村主任这番话数落得很不自在,“村主任,我都说了是我妈自己锁了洋箱,你咋不说我男人桃贵挣钱多?工分能值几个钱?”
村主任凉凉地看着她,“那你在外面早不进来晚不进来,偏偏等到你婆婆要给老二家钱时,你就进来了,当初你桃军读书时,我看见的是钱淑兰夫妻俩还是高高兴兴下地干活挣工分。
你提起了桃贵当煤矿工人挣得多,这点我承认,可你按着胸口问问自己亏心吗?那个名额本来是桃忠的,因为桃忠一直比桃贵踏实吃苦。
你呢?听到桃忠要当工人了疯了似的,不是到处嚼舌头说钱淑兰两口子给我送了好处,就是躺在炕上要死要活的,你公婆到村委会躺在地上打滚儿死缠烂打,都是你教的,全村人都知道。
你一个做大嫂的为占便宜不择手段,不臊得慌?最后,看不起工分看不起农民,我帮你们娘几个把户迁出高家寨,迁到煤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