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再次活在瑞安五十年的沈时璟来说,陆赫这个名字,总带了些特殊的含义,那是她对一个未曾抵达过的生活的憧憬,是新篇章的伊始。
公主府后院会客的六角亭里生着火炉,噼啪作响的火星子声不时响起,伴着耳畔微弱的风吟,寂静中带了些许生动,沈时璟跪坐在矮方桌边上,单手支着脑袋,看着匿在水底下跃动的一尾红鲤鱼出神,不知不觉间,她已呆在这里听陆赫说了半个多时辰了。
“……自从上回听了县主的意见,陆某觉着,甚是在理,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要来见一见县主,再听县主说上一说,叫陆某好早些开窍,早些摆开铺子做生意。”
“你真要自己做生意?”沈时璟奇道,“我以为你在戏台子底下当个小贩已是过了瘾了。”
陆赫摇头晃脑,神神秘秘地凑近了道:“小贩终究是小本买卖,县主上回所说,实乃大理,这是能做长久生意的,陆某此番前来,便是想听县主再说说,关于这糕点铺子的意见,还有哪些?”
见他如此小心,沈时璟不由得也收敛了鼻息,放低身姿:“做铺子得先考察地方,这京中哪条街哪条道最是人多,大家最爱去的是哪处,吃食铺子扎堆的又是哪里,这些你可都调查仔细了?”
“这些事,县主放心,我找了个这方面很是可靠的朋友,哪条街哪条道,该盘哪家的店面铺子,对他来说都是轻松的很,他精于此道多年,必不会叫咱们失望。”陆赫信心满满地拍着胸脯,仿佛自己说的是许安阳那般做生意的大人物。
沈时璟眼珠子转了转,捧着热茶问他:“那你给了人家多少工钱?”
陆赫满不在意地挥挥手,“哪用得着什么工钱,人家可是江……来要做大买卖的,哪用得着咱们这点碎银子。”他心虚地笑笑,在心底里将自己差点说漏嘴之事反复回想,直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你这得了人家的好处,还是得还回去的好,人情欠着总归麻烦。”
要不是想到将来他会是自己的夫君,沈时璟才不会将这些话说出来,这种话说出来着实讨人嫌,可她想着,自己现在为陆赫好,这样他们日后才会好,故而,这样的直言不讳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幸好陆赫在这方面是个直肠子,并不觉着这话有什么不能说的地方,反倒很认真地点头回应她:“县主所言极是,我与这人,也是机缘巧合之下结识,彼时是我帮了他,而此时,困我之事恰好为此人之所长,故而其主动要求帮了我,我与他经此一遭,倒也已是两不相欠了。”
沈时璟点头:“那敢情好,既陆公子已找好了地方,那便是该想办法招几个糕点师傅了。”
“对!”陆赫拍手道,“听闻县主自小在北郡长大,那定然是十分了解北郡那边的民俗吃食,故陆某今日特地上门,还请县主不吝赐教。”
原是要诱她至此。
沈时璟恍然大悟,这京中果然各个都是人精。
还未等她开口,陆赫便又从袖口中掏出了一只青白双彩琉璃簪子,递到了沈时璟的面前。
“你这是贿赂我?”沈时璟问。
“县主方才也说了的,做买卖的,最不能贪便宜了,这是给您的报酬,您别嫌弃。”陆赫俊着一张脸,就连讨好的神情都能叫人轻而易举地乱了心神。
沈时璟快手接过簪子,藏到袖中,又低头拨了一支自己发上正带着的金簪,递还到了陆赫眼前。
“东西我收了,那你也收下我这支簪子,你做的买卖,算我一份,如何?”
陆赫大惊,慌忙双手自上而下盖住那支金簪,四下扫视一番,见无人往这边查看,这才敢低声问道:“县主做生意,公主和沈大人能同意?”
沈时璟挑眉:“莫非陆公子做生意,陆大人不同意?”
这一问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陆赫讪讪地笑了几声,干瘪无力,很是无奈。
这下沈时璟全然明白了,为何陆赫会在这个时候急着开铺子。
恐怕这大理寺卿陆大人是不许陆赫做生意的,可自东郡那件沉船案发生至今,陆大人已是许久未曾归京,现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听说了那日灵泉寺内出现了疑似从东郡逃过来的沉船案的凶手,那是不是有可能,陆大人马上也要从东郡反京了呢?
这样一来,本是趁着陆大人不在,偷偷摸摸做些小本生意的陆赫恐怕便是不能够了。
可这要开铺子,时间只会拉得更长,陆赫到底为何还要想着开铺子呢?
“实不相瞒,这铺子是我同另一人合伙开的,他近来有事,我只是趁着我爹不在之时先忙活一阵子,等我爹回来之后,便由那人出面做主,我在暗处。”陆赫解释。
原是一家店担了两家姓,沈时璟不禁好奇:“另一人是?”
陆赫思索一番,觉着这倒不是什么不可说之事,便一手掩住嘴轻声道:“这人你应当认识的,叫喻棠。”
“你是说,那个车辙最后是停在了莺莺楼?”
喻棠质问前来汇报的护卫,面上似乎有些错愕。
旁人口中的护卫刘头儿,原名刘有信,他此时便站在喻棠面前,却不敢看他,只能低头,神情严肃:“是。”
“那莺莺楼内可有探查?”喻棠接着问道。
“属下本是想进去探查一番,但,但被人给拦住了,二楼都没能上去。”
刘有信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直变成了苍蝇蚊子低叫。
喻棠皱眉:“被谁给拦住了?”
“荣安侯府的三少爷,荣呈玉。”
荣安侯府的三少爷荣呈玉,是个名副其实的纨绔,为皇长孙陶勉一党,自小喜欢呼朋引伴,纵情声色,把他老爹在朝堂上的那番苦心孤诣全都给继承到狗肚子里去了。不过荣安侯府五位少爷,论嫡论长,都轮不到他,他倒也真是乐得清闲,愈发肆无忌惮地流连在风月场所了。
听刘有信提到,昨夜他循着车辙找到了莺莺楼,本欲带着人进去搜查一番,可一进去便瞧见里头正载歌载舞,大堂里坐了一水儿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是一个都不敢得罪,活生生被人给赶了出来。
“你未曾说明来由?”喻棠继而问道。
“说了,”刘有信继续,“说了缘由,可那位荣三公子说,他回去后自会向太孙解释,说他那日自始至终都在莺莺楼,并未见过什么贼人,叫我们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了。”
“那把他当作贼人不就好了。”
喻棠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带人出门去了莺莺楼。
“官爷,您这阵仗,是?”
好歹是在京里头做生意的,莺莺楼老鸨庞妈妈见了这架势,倒是一点儿都不慌,而是穿戴体面了,笑意盈盈地站到了喻棠面前。
“捉拿恶贼。”
喻棠单手向前一挥,一溜儿的官兵护卫全都跟着刘有信上了楼,逐地逐寸搜寻了起来。
“不知是何贼人,还劳驾您喻公子亲自来跑这一趟?”庞妈妈看着喻棠的脸色,娓娓道来,“瞧着这些个官爷眼熟,想必是昨夜便已来过了,却又被荣公子给赶了出去的,荣公子也说了,他一直在,我这地方,是绝没有什么恶贼的。”
管他什么荣不荣公子的抬出来有没有什么用,这老鸨说这一番话,便是要叫喻棠知道,昨晚的一切都不关她的事,都是姓荣的闹的。
“可他现在不在。”喻棠提醒她。
“公子,找着了。”刘有信忽然从二楼跑下来,手里拿了好几块染血的布料。
老鸨从刘有信手中接过这块布料,差点没笑岔气过去。
“官爷,你莫不是以为这是那什么恶贼包扎时染下的血迹吧?我可明白地告诉你,这是我楼里姑娘们的东西,你可莫要弄错了!”
“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东西,就是这玩意儿,带血!”刘有信神经大条的很,直愣愣道。
“哎呦,你这官爷——”
老鸨还欲解释,却听喻棠道:“去找个郎中来。”
是什么血,郎中一来便知,老鸨翻了个白眼,满不在乎道:“郎中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干系,这是姑娘家的东西就是姑娘家的,这位官爷不懂事,莫非你喻公子也不懂?”
“你个婆娘,嘴臭的很,给我老实闭嘴!”这话说的刘有信也听不下去了,忙嚷嚷着让她闭嘴。
老鸨撇了撇嘴,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巴,她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小人物,跟做官的还是不要起冲突的好。
郎中很快就到了,请的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妇幼圣手。
那几块染血的布料被送上前去,郎中仔细检查一番,向喻棠禀告:“这几块是姑娘家的东西,而这一块,却像是受伤之后渗血所为,还染了些刀剑的铁锈气。”
老鸨闻言,脸色惊变,连忙将头转向身后站着的一众姑娘们,颤着手怒道:“是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