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与世家子弟打交道,并非我有意要攀附世家。
说来,数得上名号的世家大多瞧不起我,就如他们当年亦瞧不上凤相一样。
只是世家子弟教养的好,于这些事上,更敏感一些,也更有担当一些。
他看着我,我只需一点头,他便想得到这是圣上的意思。近来他虽不在京师,但等会儿朝上的事情就会陆陆续续的传到他耳朵里。
于是郑子沅接过假条,格外郑重道,“下官明白。”
他将假条袖在手里,门外来报,两位皇子到了。
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今日朝会我已释放出了足够多的善意,掐时间,他们此刻也该到了。
圣上身体愈发不好,朝中常有人上书立太子一事,均被圣上驳斥了回去。尹川王这几日挑着听了几次朝,每每说到立太子时,他总是第一个出面反驳,说圣上春秋鼎盛,何必早立太子?
二皇子总是多看他几眼,大皇子见他也总恭敬的很,一递一声的叫着大哥。
这些你来我往的眼里官司,我通常都当看不到。
两位太子见我出了兰台的院子,连忙躬身道,“老师。”
说来也是圣上随口一句,让他们有什么只管问我,他俩却顺着梯子往上爬,一口一个“老师”,叫的格外亲热。
“听闻老师喜欢喝茶,学生把尽欢茶庄包下来了。”
大皇子叫李修,为人敏感又知分寸,他走在我前头引着路,长相肖似圣上。
接着回头看了李念一眼,“二弟来的巧——”
复又看向我,“我们兄弟两个,打算陪老师尝尝这里的好茶,听说叫什么须尽欢,烹一壶不容易的很。”
我笑了几声,也未搭话,径直跟着他们走。
茶庄老板还是先前那个,我对他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
“两位殿下要的在这边。”他躬身招呼着两个皇子,此刻自是没功夫照看我的,“小的今天把桌椅都换了新的,两位殿下用过的茶盏,以后也得好好收起来。”
话说完了,才想起来跟在后头的我,一抬眼,笑的嘴角都要扯到耳根去了,“呦,这不是……”
“兰台令孟老爷,你常见的。”李修沉声,“带我们进去吧。”
雅间以屏风隔断,屏风外又设了流水为障。两位皇子与我依次落座,李修让我坐主座,李念附和了几声,我便也不再推辞,顺理在主座坐下。
李修拍了拍手,不知哪处机关一动,便从半空中坠下几个篮子来。
篮子里坐了几个……近乎全/裸的女子。
我看清的时候,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们梳着双环髻,一张张不施粉黛的脸看起来格外年轻,篮子上插着花叶,倘若只看这些,像极了一副和谐的仕女图。唯一不和谐的,就是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都穿着一层轻薄的纱衣,仅仅上半身便已春光大露。
我骇然,“这是做什么!”
“老师坐着吧,这是学生和二弟的一点心意。”李修按着我坐下,李念也笑着解释,“这些是学生与大哥府中的侍婢,老师不必惶恐,当中有个妙人儿,说她府里常这样喝茶,茶外又添风情,妙的很。”
“说起来,那侍婢名字也妙。”李修不甘示弱,“叫妙因。”
“妙因?”
我仿佛还记得这个名字。
见我多问了一句,李修便指着当中那个领头的女子道,“就是她,她娘给总管塞了多少钱才叫她进了宫的。老师可是觉得她……”
“名字有趣。”
我赶紧喝了一口水,压下心里的紧张。
“是二弟宫里的。”李修看了李念一眼,“父皇赏给了二弟。”
“听闻大皇子议亲了。”怕李修会错意,我连忙换了话题,“周节度使家的嫡女,卓州世家,不错。”
各夸一次,暂时平了。
李修调头去看那些女孩子,李念的手也从桌上拿了下去。
我定了定心神,又喝了一口水,眼睛却只敢盯着杯子。
这场景,比教我在承庆殿跟那些老爷们坐一天一夜都要难受许多。纵我不曾抬头,也知道她们此刻的动作——桌面与地板都是打磨到平滑的琉璃,我已尽力去避了,却还是看得到她们解开了衣裳。
“妙因说她家里惯常这样喝茶。”李念眼睛一亮,直起身子来,“嫩玉流香,果然配得上这须尽欢的名字。听闻老师以前喝过这个茶?”
“嗯对。”我连连点头,“喝过。”
“但如此醒茶法,老师必是第一次见吧。”李念全然不顾我此刻尴尬的境地,他稍稍靠近了我一些,“这茶采摘烘焙,找的都是处子。老师想想,素手轻衣,就连那层薄汗也是香的,混在茶叶里,也不算污浊。”
我抬头一掠,她们正跪坐在软垫上,以西子捧心之态揉着胸口的茶叶。
原来这就叫醒茶。
我又低下头,喝了一口水。
“今儿天热,老师一进来,倒先喝了这半壶水。”李修温声劝阻,“待会还怎么喝茶呢。”
墨绿的茶叶,衬着那惊心动魄的白。
每一个动作于我而言,都是煎熬。
“色字当头一把利刃,男色也好,女色也罢……”青衿昔年教导,蓦然浮上心头。
色字头上一把刀,我已在这上头栽过一次跟头了,哪里敢再犯一次?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将剩下的半壶水喝了个干净。
李修见状,忙道,“快来煎茶吧,老师渴了。”
他面上殷勤,心中大约却觉得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想来李念也是如是想的,此刻他正看过来,带了几分歉意与慨叹道,“今日不巧,老师可是身子不大爽利?学生本想着这些侍婢漂亮伶俐,可以服侍老师。”
我摆了摆手,又将自己信了佛是在家居士要持五戒的话说了一遍。
“难怪云空师父与老师有话说。”李念一叹,却也只是一叹,根本不信我的样子。
李修亲自挽袖煎茶,撒入葱段与精盐,小火慢煎,撇去浮沫,盛了一茶碗,亦亲自端到我面前来。
“老师尝尝?”
扑鼻便是浓郁的调料味。
我双手接了,心里想着的却是在凤相府上喝过的那次。
这茶清香,本不应加佐料烹调。
李修与李念,都是典型的皇家子弟,至尊至贵之人,太过于注重表在是否金贵庄严,反而忘了遵循根本。
我将这杯茶喝了,对李修道,“殿下大爱。”
又看向李念,“听闻殿下府里有一副张载风的画,得了闲,下臣便去与殿下讨教一二。初入京师,下臣最先认识的画,就是张载风的画。”
李念一怔,随即拱手应下。
“今日多谢两位殿下招待,假有时日,下臣必做东回请。”我亦拱手,“只是今日兰台还有他务,下臣便先回去了。”
两位皇子连忙道,“学生去送送老师。”
两人俱是争先恐后的样子,生怕我与谁多说了一句话似的。
我也不推辞,坦然受了,进兰台大门前,方又对李修说了一句,“大殿下聪慧。”
李念一脸期待的看着我,我也还不吝啬自己的赞誉之词,“二殿下宽慈。两位殿下俱是圣上左膀右臂,缺一不可。”
“今我大夏有难,愈该显兄友弟恭。”
我微微躬身,“下臣多言。”
送走了两位皇子,郑子沅也收拾好了东西要走,在门口遇见,郑子沅对我深深一揖,“孟老爷。”
现如今的京师就如一潭池水,饶是池下如何翻腾,池面总是要平静无波澜的。
便是要不得不将这池水搅起来,也要尽可能的避开无辜。
权力过渡,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情。
但我希望,这次过渡能尽可能的平稳一些,再平稳一些。
我亦对他深深一揖,“拜托了。”
河洛是京师的一扇门,如今虎威军驻守滁州,窜入十三州的死士虽暂无异动,但若河洛有变,恐怕京师也不能自保。
郑子沅肩上担的担子,很重。
重到此刻我与他彼此无言,唯有一揖。
当夜,李念给我送来了一箱字画,不少都署了张载风的名儿。其实他府上根本就没有张载风的画,他甚至都不曾听过张载风这个人,只是我顺嘴提那么一句,让他以为我有意于他罢了。
我与赵汝将这箱画搬到库房里,还没来得及上锁,便又有人来报,大皇子来了。
李修亲自捧着一尊菩萨像,微喘笑道,“老师既信了佛,府里这念佛堂必不可少。学生问了,这是观自在菩萨,最是慈悲心肠,适合供奉。”
我连忙扫了底座,让他把菩萨像放下。
“这菩萨像得以五宝八珍装填,学生为显虔诚,亲自填的。”李修对我一笑,“金箔亦是学生亲自贴的,老师只需用经文鲜花供奉便可。只有一点,供奉过菩萨的物品,都不能再做他用,学生特地问了。”
我再三道了谢,李修忽然叹了一口气,“老师,您说圣上为什么不立太子呢?可是我这长子太不合圣上心意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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