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例》上说,“守器传重,树元立嫡”。抛开王皇后家世,李修即嫡且长,圣上却迟迟不定储君之位……二皇子母家贵重,他为人又有趣,就连喝茶都能想出别致的花样来,朝臣中喜欢他的不在少数。大皇子日夜忧惧,也在情理之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李修长相与圣上有七分相似,尤其看向我的时候,那眼神总叫我想到当年初登基的圣上,大概他也曾这样看着凤相。
今日李念先抛出了云空,西凉国这样明晃晃的诱惑,由不得我不衡量一下。
李修不甘示弱,晚些时候便亲自捧着填了五宝八珍的菩萨像来见我。五宝八珍的说法,我在丹州听过一次。
尹川王呢?
他如此筹谋,为的是李修还是李念?
亦或是……他根本就是为的自己。
他们内部也是几方势力搅和,圣上不过是个幌子,滁州兵变也只是一次试探。在最终目标没有明确的时候,人人都要保存自己的实力。
我迎上李修的目光,“那殿下是希望圣上立太子,还是不立太子呢?”
这不是一道选择题。
第二日上朝,李修主动与我打招呼,“老师。”
李念紧随其后,“昨日送去的字画老师可还喜欢?”
“多谢两位殿下抬爱。”我对两人分别一揖,“用上品的字画去供奉菩萨,菩萨也欢喜的很,那字画也愈发生动有趣了。”
又闲话片刻,圣上到了,我们便各自归位。
照旧是些闲事,唯关隽提了一次立太子,被方瑱不轻不重的挡了回去。
紧接着周垣携家眷回京,礼部开始操持李修的婚事。
皇子成婚,便要分府。
圣上与这嫡长子也不吝啬,赐了宝亲王一号,辟府别居。
相差不过十日,二皇子便也开始走这一套流程,圣上在闺秀名单里圈住了唐代儒的嫡女。二皇子李念,赐封裕亲王,两处王府遥遥相对,就连宫里的赏赐都一模一样,看不出谁比谁更胜一筹。
我与刘成武合资开了个小酒馆,正好马凡闲着无事,便替我们做些抛头露面的营生。
酒馆的名字是我起的,叫江湖客。
虽这酒馆仗着的是刘家的名头,但实则账目一直掌在我手里。
刘成武对我很放心。
起先我还道是同处奉议司的那些情分,有一次他喝多了,怔忪着说起我未入京师前的情形,“那个若白吧,其实不只是你,我也……”
于是我知道,原来我并非若白下手的第一个目标。
京师中但凡排的上名号的他都试过,刘成武栽过一次,仅仅是浅尝则止的一次,却足以叫他比我更早的看清了其间形势,坚定不移的站在了明诚之身边。
所以说,世家子弟,于这些事上,总有自己的分寸。
我当真惭愧。
江湖客里的酒卖的不错,加上马凡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个说书先生,我去听过几次,嘴上功夫格外了得,一时间可学出四五人的音色来,口技卓群,惟妙惟肖。
渐渐地,这酒馆进账,便超过田庄了。
为着场面好看,刘成武常带着奉议司的同僚去吃酒,去多了,这酒馆就成了一个小型的八卦聚集地。
其实最初设这酒馆,为的就是搜集坊间的消息。
单一个奉议司是不够的,铁浮屠的人忠于方家,若非圣上授意,绝不会透露半点消息给我。而圣上于我,也实在是,太防备了些。
想过几次撂挑子不干算了,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被卷入这洪流当中,本也非我所愿。只是明大人偶有信来,提及他在丹州苦心经营,我便总想起余海和王福他们。
再一转念,想到青衿和白鹭,想到如今跟着我的丁四平、赵汝、贺在望、郑子沅和马凡等人,这念头便作罢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上了这一条路,就再也退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
云空的尸骨烧出了两颗舍利子,舍利高洁,我去拜时,又与李念“偶遇”了一遭。
新婚不久的李念眉眼里蕴着笑,见了我,便以佛礼向我问询,“老师,您也来祭拜云空师父吗?”
不待我点头,他又道,“西凉国来了使者,说要迎云空师父舍利回国。”
云空有一半西凉血统,又曾入过西凉国天丒教,这消息早已在京师坊间传开了。就是从江湖客里传出去的,只是比我预料的还要快一点,不知道还有谁在当中推波助澜。
舍利回国这样的大事,鸿胪寺必然会有所动作。圣上有意与西凉国缓和关系,也必然会应允,派使臣护送云空师父的舍利回去。
我想努努力,把这份差使揽到自己头上。
两位亲王的婚事虽暂时性地牵制住了两位节度使,但真要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恐怕什么父母儿女都是陌路。
所以我必须得去一趟西凉国。
于是我笑道,“殿下可有了举荐的人选?”
李念道,“听闻何大人有意。”
“何大人年纪大了,经不得舟车劳顿。”我又笑了一声,“此事关乎两国邦交,还得身份贵重些的年轻人去才好。”
李念亦笑,“老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了。”
李念与李修长相不同,他更儒雅些,长眉凤眼,玉面丹唇,即便笑起来也含着内敛的意思。与李修时而冷锐时而怯懦茫然的眼神不一样,李念的眼里总带着光,如春波粼粼,温柔可亲。
我朝他拱手。
其实时间是不多的。
尹川王手里的底牌究竟有多少,我至今也没摸清楚。
马凡与赵汝经营江湖客,很有些成绩。
晚些时候他们拿着菜单给我比对,“要青城酒的人大多是南边来的,京师里的喝峨眉酒的多,这崆峒酒自酿出来,也就那些西凉人喝过。”
赵汝也道,“赵提督喝过一次,提起了当年凤相亲酿的春与繁化,说得其三分味了。不过这酒喝多了上头,只能喝一种茶去解,但那茶是什么,赵提督却没说明白。”
我心里有了数。
赵汝多去了一趟提督府,刘成武也过来送了一遭消息,我与奉议司交情匪浅,圣上默许的。
凤相在家称病久了,方瑱一人独大,圣上不仅不信我,也不信方瑱和方家的铁浮屠。我与他愈是对立,圣上便觉自己愈是安全,方瑱当日所作所为,我今时才看的明白。
圣上到底是老了,每一个决定都做的格外小家子气。
此时无论是信我还是信方瑱,我们都有自己成熟又完善的一套理论,可偏偏圣上谁都不信,只信自己。
第二日上朝,西凉使臣上书,请迎云空舍利回国。
何大人自告奋勇,关隽最先出列驳斥,关隽说话很不客气,他特特点了钟毓,“何大人择婿无方,如何能担此重任?”
在他们眼里,钟家是逃兵。
京师最繁盛的钟府,一夕之间便没了踪影。
仿佛只是一场梦。
李修持笏出列,“儿臣以为,兰台令孟老爷颇为合适。”
李念诧异,匆匆看了我一眼,来不及在眼神之间说些什么,便紧跟着上前一步,“儿臣亦推举孟老爷。”
昨日刘成武来,还说了一件就是宝亲王李修的事情。
宝亲王妃是周垣的嫡女,原先一心要定给裕亲王的。周垣一直想与朝中大员扯上关系,早就翻了族谱,打定了注意要通过联姻的方式与周若海这一门攀亲。
不想因为年龄问题,嫁入了宝亲王府。
如今宝亲王妃有了身孕,李修顺势将王妃的兄弟都推举入了六部之中,卓州卫如今就算是为了自家人,也得站在宝亲王这一头。
夜里李修去了一趟,提的依旧是立太子一事,他言语切切,“老师,如今学生身后有三位节度使,倘若能顺理承继大统,学生必拜老师为相。”
我多问了一句,“尹川王有什么想法?”
“学生不知。”
京师局势,愈发不明晰了。
尹川王游走于两位亲王之外,凤相态度模棱两可,宝亲王李修将自己的依仗呈在了我面前,足可见其诚意。
于是我道,“西凉使臣将迎云空舍利回国。”
“本王明白。”
李修是个聪明人,他当即便明了我要去西凉国的意图是什么,于是今日朝上,关隽驳回了何大人的自请后,上书举荐我做为使臣护送云空师父的舍利子回故土西凉。
只是,若做为使臣,兰台令到底不够有诚意。
于是李念添了一句,“儿臣请父皇加封孟老爷为福西伯,护送云空师父舍利子,随西凉使团回国。”
圣上只是摆手,“再议吧。”
此事提一次自然是行不通的,我也不急。
下了朝我又去了一趟相府,凤相在家中养了这许多时日,脸色好了许多。不等他说什么,我已拎着茶饼直入素心斋,“如今下官可有幸与凤相对弈一局了?”
“看来今日游新已非吴下阿蒙。”
凤相合了折扇,与我相对坐下。
引泉烹茶,我道,“这茶名叫白云天。”
凤相执杯的手一顿。
七月七。
春与繁化。
千里白云天。
这从来都不只是一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