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山的决云大会每四年举办一次,门内所有未拜师的弟子欲要参加,必须先入太渊宫,名额不限,考核严谨。
时葙放下笔,把花名册还回去,又垂眸扫了一眼,三百六十四这个号与他的名字紧紧绑在一起。
负责给新进弟子记册归档的仆参看着那名字,并未抬头,只是掀着眼皮儿,皱开三条额纹,“时葙?续断峰景先生的人?”
景行舟是个爱清净的人,承山上下皆知,且他身份非凡,因此旁人再怎么爱慕,也不敢直接舞到正主面前哄天说地,有点儿胆色的,还会在上山路上晃悠,但要是稍微多些动静,人就扔下一捧花跑了,简直比狡兔还兔。
所以时葙从前在山上只能看到掌门人来叨扰,应无择有时说话大概也会忘乎所以地叫一声‘行舟’,而‘先生’这两个字从来都是时葙的专属,眼下骤然听其他人唤一声‘景先生’,还觉得有些不对劲,尤其对方还是个看面相都能给景行舟当祖爷爷,眉毛胡子一把抓的真人。
但是仔细想想,这也没错。
仆参年纪大了,才没空去猜这些年轻人心里都是什么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他右手抖得跟掌勺大妈般,口里还念念有词,含糊不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时葙比较好奇,不禁弯腰倾耳去听。
时葙只听他叨念着:“景先生,景先生好啊,好人,人美心善……”
用得着您说!
时葙腹诽后,右眼半眯,眉毛也跟着跳起,没想到自己才走出续断峰没几步就碰上呆气最深的‘不慧’真人,一时对太渊宫的教学质量产生了怀疑,在‘怀揣着希望’和‘做最坏打算’之间游移不定,恨不得先上天枢峰要下一碗七福饮灌给他喝。
仆参终于从盒子里抖出把钥匙来,他往前头一指,“顺着这条路,找三七阁,里面有间空房子是你的。”
时葙不敢多问,双手接过钥匙,踏着石子小路,一直回想着仆参真人方才的眼神,直到进了三七阁,打开那把铜锁,才从那精致且不平实的屋子中咂摸出一点儿走后门的负罪感。
续断峰景先生的‘弟子’住进太渊宫,可扬起了不小的风浪,时葙住进来的第二天,就有不少人慕名而来,盼着能从他嘴里探出些景先生的喜好,时葙刚开始还能应对,可过了没两天,他骨子里那点孤僻的毛病就被同堂人似火的热情给煮犯了,答话变得心不在焉,见人也想绕道而行,其他人也比较聪明,见他有意避开,也渐渐不做纠缠,只是背地里半酸不甜地挖苦一句:寒碜样儿。
时葙当然不知道他们内心是怎么想的,他自入了太渊宫,便没日没夜地读书,旁人不来找他,更让他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圣贤人,太渊宫书卷如海,时葙决不会凭白浪费,他在藏书阁里渡过岁月,渐渐变成独来独往的一人,直到三个月后,又有人来敲他的房门。
时葙本来是打算装作屋里没人不吭声的,但是余光瞥见桌上明亮的灯台,只好木着脸去开门,外面是个生面孔,那孩子看起来比他小,站在石阶下,拎着个小巧的竹提食盒,笑出两颗虎牙来。
“时葙师兄,我叫叶清,深夜拜访,实在不好意思。”
时葙从他的脸上没品出不好意思之感,他如实说道:“戌时未过,不算太晚。”
叶清经他提醒,脸上露出些恰到好处的诧异,又接着道:“我刚从苓膳堂经过,听人说师兄近日一直没去用饭,便带了些吃的过来。”
他带着些讨好的笑意,乖巧道:“师兄,方便我进去吗?”
时葙不得已请他入内,落座后才想起一件事,面前这个自称‘叶清’的小师弟,就是之前掌门人想要托付给先生的那位,他余光上下打量一番,没看出对方的底,顿时领略到了如坐针毡的滋味儿,平平板板道:“我辟谷已久,不用再去苓膳堂了。”
叶清稍愣,还是把食盒打开,拿出一菜一粥两馒头,可惜道:“人间美味佳肴这么多,辟谷也太对不起它们了。”
时葙想说其实还是可以尝出味道的,但最后还是平淡道:“口腹之欲有碍修行,早晚会引起祸端。”
叶清点头称是,喝了口肉粥,半分客套都没有,搁在旁人身上,这会儿不是黑脸骂人,就是压着火气,君子风度的表达出逐客令,但时葙不会。
他坐在榻前,看了不过一眼,正襟危坐着,又开始闷头看书。
叶清吃饭动作很轻,如果没有饭菜香,几乎可以忽略他的存在,不过时葙也确实视他如空气,小半时间后,叶清吃完收拾好食盒,看时葙还在看书,不由得地凑近了些,声音低缓,“师兄,这‘观沧海’你已经练到第五式了吗?”
时葙第一次跟人挨得这么近,神色微微松动,但是想到对方是叶清,又变得有些惶恐,他道:“还没呢,只是先看看。”
叶清点头,顺势坐在他旁边,委屈道:“我才练到第三式。”
时葙心下松了口气,暗道:还好,我在第四式。
叶清顺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关于‘沧海剑意’的记载,借着光翻开,瞄到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顿时头皮发颤,才发现他这位时葙师兄确实是个有闻必录的好学生。
时葙看他动作,又开始坐立不安,思忖道:“决云大会后,你想拜入何峰?”
“不是还有三年吗?”叶清被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想道:“神曲峰的那位丝竹空先生,我觉得不错。”
时葙点头,思忖良久,对他道:“丝竹空前辈修为境界颇高,且待人平和,是位格调高雅的老师。”
叶清含糊点头,反正他也没见过,别人说什么那就是什么,然后叶清又忍不住问:“那小师兄在续断峰时,景先生待你如何?”
时葙敛眉,嘴角上扬,不假思索道:“先生待我如师如父。”
叶清明白了。
总之就是很好。
时葙扬眉,突然指着他手里的书,十分慷慨道:“这本书送你,可以带回去慢慢研读。”
叶清深深地看了他这小师兄一眼,本来要扔书的手就那么挂在半空,在时葙疑惑不解的目光下,受宠若惊地将书揣进怀里放着,含糊地表示自己回房一定拜读,然后又无言坐了半个时辰,才起身告辞。
每届参与决云大会的弟子最多也不会超过五百人,像时葙和叶清这样的,已经算是入门晚了,三百七十一人,满满当当地坐在大堂里,哄闹如集市一样。
唐锡流夹着书进来,随意扫了眼,顿时鸦雀无声,他坐在堂前,也不管下面什么状态,就开始噜苏。
早课本是由仆参真人带的,但那位真人近来外出集议,所以这几日的早课便谁闲谁上,今个就好巧不巧,全太渊宫只有一人能过来。
唐长老修刚劲之硬功,威武雄壮,被迫给一群小猢狲讲课,念经像是要跟人干架,脸红脖子粗的,也不供水不上香,更不需要人跟读,学生在下面听的胆战心惊,唐长老在上面八风不动,声如洪钟。
“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
“……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妄作,凶!”1
叶清在底下光明正大地吃完半袋花生酥,抬头四处望了望。
唐长老威严在上,奈何是个不会体察民情的,下面芸芸众生不敢说话,别的动作倒是不少,打眼一扫,还有几个装腔作势的。
叶清瞄到了他的小师兄,两人之间隔着七八个人,时葙正襟危坐,姿势从始至终就没变过,叶清打了个哈欠,耐着性子也开始听学,在将要人困马乏时,终于开了口:“先生,我有问题请教。”
唐锡流正/念得起劲,甚至还能多出一分心思探求探求这字里行间的深意,乍然听到学生讲话,不禁瞳孔微缩,在看清那张脸后,半点儿惊奇也没了,他默然想道:哦,是这小鬼。
唐锡流将书扣下,方才不觉,这会儿还有些口渴,他捏捏嗓子,坐姿也松散起来,不咸不淡道:“说吧,什么问题?”
叶清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这才问道:“先生,我想知道,该如何看待生死二字?”
唐锡流刚才念了什么,自个也没多大映象,但他虽修武道,左右也是个真人,此时回答小孩儿的问题更是信手拈来的从容,他道:“以生观死,则死为死;以死观生,则生亦为死,所谓生死,便如日月轮转,昼夜往歇,万物尽然。”
叶清说:“依先生所言,天之道,万物须有终时,却又有灭欲而求长生者,何也?”
唐锡流皱眉,说道:“悦生而恶死,乃天性使然,故圣人缘道,参万岁,所谓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是以游乎世俗之外,不喜求,方可长生。2”
叶清面无表情地问道:“那如此忘却死生是非,置身于无穷无尽的境域中便是天道了吗?”
唐锡流噎了片刻,横眉冷对,“天道是正,敢尔辩矣!”
叶清理直气壮:“命虽天赐,道由我生。”
唐锡流脾气爆,两三句就被人勾得火冒三丈,抄书扔了过去,骂道:“竖子愚也,滚!”
叶清连忙把唐锡流的书捡起,小跑上前,临走前还不忘安慰唐长老,谦逊有礼道:“我为先生妄言,还请先生妄听。”
两人一问一答,听得座下学生如云如雾,直到叶清被撵出去,这些人才回过神来,一时间气都不敢出,唯恐唐锡流大发雷霆。
不过好在唐长老深明‘冤有头债有主’之大义,就冷冷瞪了他们一眼,接着继续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