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嗡鸣,剑身陡然颤动,叶清下意识地抬手握住剑柄,顷刻间长风惨惨,似乎是要搅碎他的魂魄,伏邪强劲的剑势犹如地网天罗,严丝合缝地包围着叶清,有一种似曾相识感。
雪虐风饕,令人眉宇间都结了一层冰霜,有那么片刻,叶清觉得自己快要冻死过去了,而就在此时,一道温和亲切的真气突然没入心口,继而遍布四肢,须臾,冰解云散,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叶清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不在万兵冢,烛火摇曳,大殿内留着的人见他醒来,纷纷松了口气,有人道:“掌门,这孩子醒了。”
应无择走上前来,叶清忙坐起身,不想却是头晕目眩。
“先别动。”应无择拦下他,不疾不徐道:“时葙那孩子还未醒来,不过并无大碍,休息几日便好,万兵冢一事,仆参已经告知,近日你们二人无需再去太渊宫,好好在天枢峰养伤。”
听到时葙无事,叶清这才放下心来,轻声道:“多谢掌门。”
应无择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触手依旧冰冷,“幼浊,在万兵冢,你可有得到神兵?”
叶清闻言,闭目往识海中一瞧,果然看到那把伏邪停在其中,灵力催动,伏邪剑便横于掌心,叶清道:“掌门,就是这把剑。”
伏邪一出,素雪凝华。
殿内众人感受到其冷冽纯粹而又张扬不羁的剑意,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惊叹不已,如此神兵,承山上下怕是找不出第二把这样的剑了,这孩子不过十多岁,却有如此机缘,当真是羡煞旁人。
应无择双目微阖,抬手示意众人先行离去,待殿内空荡,他思忖片刻,似自言自语道:“难道都是天意……”
叶清不解:“掌门认识这把剑?”
应无择欲言又止,沉默片刻,才问:“幼浊,你现在可能起身行走?”
叶清点点头。
应无择道:“那随我走趟续断峰吧。”
叶清觉得自己耳朵出了点毛病。
什么峰?
续断峰!
景先生!
叶清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的让他措不及防,直到站在续断峰上,人都有些恍惚,应无择坐在院子里喝茶,叶清就在他身后站着,心中忐忑。
他在想,一会儿见了景先生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若是举止不得当,会不会惹那位先生心中不痛快?或者最好闭口不言?可是不说话会不会显得他自己呆笨?但是说话太多会不会又太傻气了?景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小弟子?时葙师哥那样的吗?
叶清正在天人交战,却突然有所觉,微微侧首,便看到了几步开外,踩着竹影而来的人。
那人鬓发稍乱,眉峰微聚,碧如清潭的眸子里隐约可见疏离冷漠,似乎是冰到骨子里的不近人情。
像一幅画。
然后这画中不近人情的大妖便躺在歪脖子树上,带有几分不耐道:“哪里捡来的小孩儿?”
叶清这才如梦初醒,上前拜礼,“弟子叶清,见过景先生。”
“我问过你吗?”景行舟看了他一眼,手指轻勾,茶盏稳妥地落入左掌,这才对着应无择道:“大清早的上山叨扰,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应无择看他喝了口热茶,斟酌再三,却未开口。
景行舟眉头蹙起,哂笑道:“掌门人,有什么大事您请直说,在下不才,愿提出些高见来。”
应无择叹了口气,对叶清道:“幼浊,把你那把剑拿出来。”
叶清初见景行舟,摸不清这位先生的心思,这下缄默不语,直接把伏邪拿出,大气都不敢出。
啪!
瓷盏碎在脚下,茶水溅开,叶清抬头,便见景行舟面色阴翳,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叶清手中的剑身上,道:“应无择!你好大的胆子!”
应无择解释道:“并非是我。”
景行舟厉喝:“万兵冢没你的掌门印,谁人能进!”
应无择说:“这次云试无常谷,他和时葙两个孩子不小心掉进去了。”
“无常谷……”景行舟骤然冷静下来,他薄唇微抿,漠然道:“时葙那蠢笨小子在哪儿?”
“尚在天枢峰养伤,并无大碍,你放心。”
景行舟轻嗤一声,面色清冷,“所以呢,你今日让这小子带着伏邪上来做什么?膈应我,存心给我找不痛快吗?”
“行舟。”应无择心平气和与他说道:“这孩子源灵属水,现下又得伏邪为兵,除了你,承山上下没有任何人能做他的师父。”
景行舟神色再次沉下来,他静默片刻,眯起眼睛,“想让他拜我为师,应无择,你就不怕我给你培养出个杀人不眨眼的疯魔掌门人。”
应无择无奈道:“你不会,距离决云大会还有些时日,行舟,我希望这件事你要深思熟虑,毕竟此事不成,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幼浊这孩子来说,都是十万分的可惜。”
“滚。”
“行舟……”
景行舟的声音又冷又狠,他道:“带着这孩子,还有那把剑,滚。”
应无择长叹一声,对叶清招了招手。
叶清觉得心中苦涩,不是为自己,他回头一看,那人依旧坐在树上,单手扶额,衣袂轻动,不知是风,还是隐忍的无奈。
他嗓子有些疼,哑声道:“这把伏邪……”
“曾是他的佩剑。”
叶清心中一颤,他突然感觉到识海中的那把剑又沉又暖,但是忻悦很快便被埋没,顿时百感交集。
一把神兵意味着什么,叶清不会不清楚,万兵冢的兵器皆为无主之器,它的存在实属不易,因为大多数修行者其实更愿意人剑俱亡。
可是景行舟活着,却弃了自己的神兵。
叶清垂眸,看着脚下,“那先生手中现在还有神兵吗?”
“有一把刀。”应无择面色凝重,对他说:“不过你最好永远都不要见到。”
他握起叶清的手,长袖一挥,略改面容,便带着人御剑飞行至山下。
天色将暗,街道有些冷清。
叶清仰头看着杆上那一面招子,有些不解:“赌坊?”
应无择点头,“会玩吗?”
叶清摇头,以前在满西镇时,他最怕来赌坊前乞讨,因为在记忆中,那间黑乎乎的房屋里总是聚着些疯子,里面还有吃人的妖怪。
应无择拍了拍他的后脑,说:“那就进去看看,只靠着运气猜几把。”
赌坊内烟雾缭绕,封闭之中,无限嘈杂。
应无择带着叶清走到一个的赌桌前,夹在其中,玩的是最简单的猜大小。
叶清来猜,应无择下注。
“来来来,买定离手!愿赌服输!”桩家夹在中间,汗流浃背,揭开盒子盖,嗓子喊的最响:“三个四啊!大!大!”
第一把,叶清赌赢了。
应无择接着下注。
第二把,赢。
第三把,输。
…
第十把,赢。
叶清仰头,看着应无择。
应无择道:“不压了?”
叶清摇头。
应无择便带着他挤出人外,直到走出门,才说:“在赌摊上,十把赢了七把,赢多输少,为何反而要走?”
“幼浊并不觉得这是赢了。”
应无择:“哦?为何?”
叶清:“刮骨钢刀杀人不见血罢了,十赌三输不过是眼下得利,谁知背后包藏着什么祸端,不如趁早退却。”
应无择颔首看他,不紧不慢道:“你小小年纪,有此彻悟,也实在难得。”
叶清忙行礼:“掌门谬赞。”
“两弊相衡当取其轻,两利相权当取其重。”应无择眉目舒展,对他道:“缺固费力,然而舍亦太难。幼浊,望你终记得今日陈词,日后于承山诸事有必须割舍时,当毅然地割舍。”
叶清声音稳而重之:“幼浊谨遵教诲。”
在天枢峰养了大半月,时葙精神渐好,而叶清则日益萎靡。
院落里有株花树,时葙回来时,便看到叶清躺在树上,吹着粉色花瓣玩,无聊至极的很。
时葙挨着他坐下,那日在万兵冢,他也得了把神兵,醒来后问叶清,谁知他却对自己的神兵绝口不提,时葙坐了会儿,说:“明日我们就要回太渊宫了。”
叶清:“嗯。”
时葙说:“记得去和真人道个别。”
叶清:“哦。”
他漫不经心,时葙沉默片刻,仰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被乱花迷眼,“你在看什么啊?”
叶清:“一个小妖。”
时葙:“哪有?”
叶清发懵,长睫轻颤,然后猛地起身,“小师哥,你在承山有没有见过一只小妖?”
承山小妖很多的。
时葙笑道:“什么小妖?”
叶清眉头皱起,抬手比划半天,迟疑道:“就,嗯,嘴忒欠的一只小妖。”
时葙眉头挑起,“长相?”
“没见过。”
“什么妖?”
“小妖。”
“呃。”叶清僵了一下,觉得他小师哥可能不是要这个答案,便又补充说:“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简直比‘小妖’还气人。
若是旁人听了,估计叶清少不得一顿胖揍,可时葙天生待人处事温和,听他这样说,还仔细想了想,才郑重道:“没见过,也没听过。”
“好吧。”叶清撇嘴,又岔开话题,问他:“小师哥,你在续断峰那么久,可知道景先生的喜恶吗?”
时葙:“先生他,没什么明显的喜恶。”
“啊?”叶清听得云里雾里,有些诧异,“不是,那景先生平时喜欢吃什么?”
时葙:“我没见他吃过东西。”
叶清:“……”
“那,上次我送的那样东西呢?”
时葙抿嘴,这次实在不好意思将景行舟给出的五字评价说出来,只能磕绊道:“先生他,没说什么,但是收下了。”
那就是喜欢。
喜欢他送的东西。
叶清低头,心生欢喜。
时葙问他:“你怎么突然问这些?”
“就是比较好奇而已。”
叶清当然不敢说实话,要是被时葙知道自己惹恼过景行舟,他们这师兄弟情分也不用等决云大会了,今个就可以撕破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