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照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是血红色的,她眼前蒙着白绫,什么也看不真切,触手只能摸到黏湿的腥土。
“长莛,乖,张张嘴……”
长莛。
那是谁?
兰照眉头一皱,却感觉自己身体无法动弹,须臾,唇齿便被腥味浸染透了。
有人环住了她,那怀抱很温暖,女人拍着她的后背,声音轻飘飘地,“长莛,你要活下去,忘了仇恨,好好活着……”
兰照昏昏沉沉中,点了点头。
她意识一直不清醒,只能感觉到每隔一段时间,身边的女人便会喂给她一点儿喝的,兰照已经麻木了,完全尝不出那是什么,只知道是能吊命的东西。
久而久之,身边的动静越来越小,最后连浅淡的呼吸也消失不见了,天地一片死寂。
不知何时,落了雨,砸在人身上,有些森冷,却叫兰照难得清醒过来,只是躺久了,身子却无力,她由着雨淋,时而仰头张嘴接点儿雨水润唇。
兰照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她也不敢解开白绫,因为女人好像警告过她。
头顶的雨忽然停了,有什么挡住了雨水,兰照封了眼,耳力变得极佳,她仰起头,听到了脚步声。
“还活着啊……”
她听到上面有人在说话,出于求生本能,兰照扒着泥土站起来,像是扣开嗓子,发出的声音十分诡异,“救我……”
上面人未说话,兰照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身边什么东西烧了起来,她微微侧目,旋即嗅到一股熟悉的臭味。
她身子发颤,弓身作呕,但什么也吐出出来。
鼻尖忽然萦绕着檀香,那人用绣帕捂住她的脸,身子骤然失重,她被带离了出来。
可外面的世界还是很臭。
“你要看看吗?”
兰照一手抓住身边人的衣袖,狠狠摇头。
她好怕。
“自己捂着。”
那人松了手,将绣帕给她,又问:“想去哪里?”
兰照不知道,其实她更想死亡。
她突然很怕。
鲜血染红了琉璃瓦,人命被践踏在马蹄下,处处生离,处处死别,她不敢看这个世界,兰照缩起身子,抬手乱抓。
她想回去,那个藏身之地是她的壳,离了壳,外面是冷的,连呼吸都是疼的,生不如死,她真的好想缩回去,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去,谁也不会知道。
兰照喘息着,那人也蹲了下来,摸着她的脑袋,轻声道:“你很怕……”
兰照眼泪湿了白绫,她把唇咬出了血,不肯说话。
那人说:“我也很怕。”
“你看过万家灯火吗?觥筹交错间都是欢声笑语,可一个人呢,长莛,一个人走得路是黄泉,一个人躺得床是棺材,你要一个人吗?烂在这里,被虫啃噬到只剩下一堆白骨。”
兰照嘴里发出一声啜泣,那人伸手揽过她,轻轻言道:“你往前走一步。”
走一步,就是另外的景了。
兰照微微仰头,她突然想看看身边人,于是便抬手扯下白绫,然后她在残肢血海中,看见了一缕细碎的阳光。
兰照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软榻上,眼角还有一滴未干涸的泪,她抬手抹去,呆了呆,突然发现屋内还有人。
“景哥哥……”
兰照从软榻上跳下来,刚走了几步,绕过屏风,便看到床尾还坐着个红衣女子。
“是你!”兰照瞬间头皮发麻,要不是顾及床上人,早就掀翻这屋顶了,“你对景哥哥做了什么!”
镜姝拖着腮,媚眼如丝,“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张床上,能干什么?”
“闭嘴!”
“你也喜欢阿舟吗?”镜姝看了她一眼,视线又落在景行舟脸上,有些痴迷,“是啊,他从小乖巧招人疼,谁看了都想揉碎在心尖上……”
兰照上前拉了她一把,声音发冷,“你,离远点儿。”
镜姝笑着,站起身来,径直向外走去,“阿舟要醒了,我去给他拿药来。”
药?
兰照长睫发颤,眉头也拧了起来,而此时,身后人呼吸微沉,她一转身,景行舟也缓缓睁开了眼。
兰照张了张嘴,许久之后才哽咽了一声:“哥哥。”
景行舟似乎沉了梦魇,他能看到兰照的脸,能听到兰照的声音,想要应答,嗓子却被堵住一般,缓了好久,才能撑起身子来。
兰照扶起他,抱着景行舟的手臂,说:“长莛带你走。”
景行舟垂眸,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道:“你知我们现在在哪儿吗?”
兰照摇头,“那个女人说是拿药,一会儿就会回来,哥哥,我们趁这时间走吧。”
景行舟闷咳几声,心知镜姝既然敢走,便是料定他无法从这地方离去的,他说:“长莛,待会儿镜姝回来了,我让她放你出去,你回承山,不必管我了。”
“她是镜姝?”兰照瞳孔猛地一缩,嘴唇发白。
饶是她再怎么不理事,也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乐天君主的女人,他座下的右使——镜姝。
“我带你走…我带你走。”兰照伸手挽住景行舟,咬牙道:“我们走。”
“她不要我的命。”景行舟说:“但她可能要你的命。”
兰照红着眼道:“她要你的命!”
景行舟:“不死林要派人去太岳山,长莛,你要带着这个消息回承山。”
兰照不应,她说:“承山归承山,她要杀你,我先拿她的命。”
景行舟弯下腰,不知是否被她的话气到了,又开始闷咳不止,兰照怕极了,忙倾身拍他背。
后脖颈猛然一疼,兰照眼前发黑,便倒在榻上。
门这时开了,镜姝走过屏风,双眼弯着,“你下手好重。”
景行舟目光冷冽,“你将她送出去。”
“好啊。”镜姝坐下来,拂袖将兰照的身形掩去,把药碗给他,柔声细语道:“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景行舟也不管那是什么药,仰头喝干净后,便要起身。
镜姝忽然握住他的手,长长叹了口气,“阿舟,你想知道乐天的踪迹,那我们互换妖骨,结契欢好后,我便告诉你如何?”
“你贪我这身妖力。”景行舟看着她,神色竟有些悲悯,“我可以把我的妖骨给你,可是那又能改变什么?”
“对,不能改变什么了。”镜姝笑着,“可是阿舟,你犯了大忌,心有所爱,便回不了家,小沧界容不下你,那个人是谁,我去杀他,帮你断情。”
景行舟垂眸,说:“我没有爱上任何人。”
“你撒谎,我知你那半颗心里已经有人了。”镜姝说:“你想断了他的手,砍了他的腿,困着他,锁着他,囚着他,叫他日日夜夜只看你一人对不对?”
景行舟身子骤然一软,双目血红,“你住嘴!”
镜姝将他掼倒在床上,抵着景行舟的眉心说:“阿舟,你忘了吗?我是你的罪,是你的孽,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了。”
景行舟全身一震,神色片刻迷茫,“你诱我?”
他忽然挣扎起来,满面怒容,喝道:“你胆敢诱我!”
“你看不透情,这世间便人人皆可诱你。”镜姝手上妖力微凝,完全将他困住,声色柔软,“阿舟,你已然忘了,他们杀你人,剖你心,饮你血,啖你肉,恨不得将你蚕食干净,如今再拿把刀,蘸了蜜,浸了糖,是甜的,你便要忘记过往的罪,吞下这口刀吗?”
景行舟双目泛红,身子发颤,“滚!”
“真是可怜又可悲。”镜姝拭去他鬓角的汗,温柔道:“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去剖他的心给你。”
“谁都没有……”景行舟忽然发笑,他说:“你总言我心头有人,镜姝,那你敢入我识海一观,看看究竟有没有‘他’的存在。”
镜姝摇头,从他身上下来,说:“你太弱了,我若强行再入识海,这条命也该断送了。过几日北上,我会带着你,然后打听出那个人的存在。”
景行舟蜷着身子,捂住心口,微微喘息。
镜姝的‘惑’无人能抗,那是比毒蛇信子更可怕的东西,能杀人于无形中,可景行舟却不怕,镜姝注定失望。
他将一捧雪,烂在心头,早就化成了污泥。
与镜姝在一起,过往诸多事便会形成梦魇,无休无止地困着他。
景行舟觉得自己就没有清醒过,他躺在榻上,时而睁开眼看看天色,可过不了多久又会陷入梦里。
雨水冲刷着血色,在九幽谷内形成一条腥红的浅流,景行舟靠着山壁,呼吸越来越清浅,鬓角的血水淌入眼中,混着泥泞不堪的狼狈。
他浑身无力,眼睁睁看着一双手抱走怀中的孩子,短促地笑了一声。
“应群。”
本应躺在棺材里长眠的人此时却站在这里,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景行舟问:“你又想干什么呢?”
应群抬手,玄链从山壁中飞出,锁住景行舟的手脚,他面无表情道:“先生聪慧,不如先来猜猜。”
景行舟垂头咳出一口血,冷笑出声,“我怎知道?应群,我这辈子同人下棋就没赢过,自然也看不懂这局棋,你承山于我恩重义深,还想要什么便直说吧。”
应群缓缓说道:“先生知恩图报,为我承山殚精竭虑,是当之无愧的续断峰峰主,择儿日后还要仰仗先生多多照顾。”
景行舟抬眸,那双碧瞳越发深沉,“你先是假死,然后不惜以他的命为代价诱我入九幽谷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应群,你也不怕你承山后继无人吗?”
“不怕。”应群看着他,淡淡开口:“择儿他有个好师尊。”
这原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此刻听着,却无比讽刺,仿佛成了火绳,彻底激怒到了景行舟。
玄链震颤,九幽谷内回荡着凄厉的狐鸣,应群后退几步,仰头看着景行舟的妖相,神色微动。
可这改变不了什么。
玄链缚着白狐,在足肢间勒出血色,这困兽与谷内死去的那些妖物一般,挣扎的无能无力。
雨越落越大,应群抱着应无择,转过了身,轻轻道:“承山救先生一命,先生当还承山一命,而今所作所为只与我相干,先生若心生恨怼,便只管冲我来。”
玄链无情穿过身体,撕出半颗心来,血雨之中,狐身颓然倒下,应群的身影渐渐消失。
天地一片污秽,夜色太冷,如同寒狱样,关着景行舟。他躺在泥泞中,仰头看着血淋淋的天,有些吃力地蜷缩起身子。
剖心之苦,好疼的。
他想找个暖暖的地方,睡上一觉,可身子却一点儿力气也没了,这世间的脏水要淹死他,没一双手能捞起他。
救救我。
谁来……
只要有人来,哪怕再剖下半颗心,粉身碎骨他也报。
“阿舟……”
昏蒙之中,一双手捧起他的脸,细声呢喃道:“你好苦,他们怎敢如此害你,我替你报仇,你要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
“我要……”景行舟浑身颤颤发抖,嗓音又哑又狠,“我要他死!”
镜姝右手轻抬,抚上他后脑勺,柔柔安慰着,“我帮你杀他。”
手腕猛地被人掐住,镜姝垂眸,便见景行舟睁开了眼,不过神色有些恍惚,语气却很认真,“应群,我亲手杀的,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镜姝眨了眨眼,听他说:“我将他锁着,用伏邪一片一片,给他千刀万剐,让他的血染在祭台上。”
“镜姝,没人救我。”
谁也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