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姝神色悲悯,她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像个活菩萨样,可谁人能想到,这菩萨像是用血堆出来。
恶念是她食物,但这世间所有人的恶念加起来都不如景行舟一个念头来的甜美。
因为是景行舟的血把她养下来的,这个身体只认下了那个味道,以至于后来入口的都成为了污秽。
镜姝清楚,只有面前人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时,她吞下景行舟,才能真正摆脱他的‘惑术’,可事到如今还是这般。
苦海堂不是白待的,三百年戒尺彻底把一只稚拙的狐狸打成了蒲草,变得坚韧难断。
镜姝对此深恶痛绝,她必须尽快找到景行舟的软肋,将他彻底击垮,才能拥有这幅不腐的身心。
可无论镜姝的惑术再怎么高明,也影响不到景行舟几分,他像是个蚌,哪怕手中有最尖利的锥子,也撬不开那层壳,何谈窥视其中珠肉,有好几次,镜姝都恨不得破开他识海瞧上一瞧。
她带着景行舟往太岳山去,镜姝没白浪费这养料,每日定时从他身上放一碗血,景行舟身子本来就虚,如此折腾便少不了病榻夜语。
而每次有这种情况,镜姝就会大大方方地使上惑术,几次下来,她便在景行舟的梦境中看到了个孩子。
镜姝一眼便认出来了,当初在常城,也是这张脸。
她自以为抓住了景行舟的软肋,想要将梦境织得再缠绵些,而这时,一把嗜血诡谲的刀便会横空出世,将那张脸斩个粉碎,毫不吝惜,继而一双碧瞳看过来,无悲无喜,仿佛堪不破贪欲的人只有她而已。
镜姝一点儿也不喜欢现在的景行舟,从前的小狐狸喜怒皆形于色——整个小沧界都知道,允夏姑姑跟前养了只狐狸,爱笑。被惹恼了还会冲人呲出獠牙,如今却是雾里看花,不甚了了,白糟蹋了那张脸。
允夏等人只教他年少为善,出了小沧界,他在这世道里一脚一泥坑地踩下去,镜姝以为他半身都要陷入沼泽里出不来了,谁曾想景行舟不仅没丢掉允夏那套可笑的善词,还学会了慈悲。
只是可惜了,他是妖,不是菩萨。
或许景行舟眼底的那丝慈悲也不过是看在同族血脉的份上割出来的,所以他们俩谁看谁都觉得可笑。
太岳山的血腥味已经弥漫到天上了,镜姝站在尸山火海上,将澹台括送来的信吹散在空中,手指刚结印,要召出鬼影去抓死灵,冷冽的风刃便从背后削了过来。
镜姝侧身,一段青丝落下,掉入山崖,她似笑非笑地瞧着景行舟,声音几乎要温柔到骨子里了,“小舟,你又要杀我吗?”
月华明净,银辉像是恋住了那道瘦削的清影。
至此,过往那几分虚伪的斯抬斯敬彻底化为云烟,景行舟终于撕开那张病弱的皮相,沉疴顿愈,又变成了刺球,而且这刺球还挂上了假笑。
景行舟手指一捻,几个鬼影便碎在脚下,这刺球尖酸刻薄道:“镜姝,关好你的爱宠,这年头放狗出门咬人可是要赔礼偿金的。”
镜姝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太过美艳,艳到人不敢去看第二眼,她说:“小舟,几百年了,你还要为那卑劣的蝼蚁讨回个公道吗?”
“镜姝。”景行舟目光轻轻,竟是默了片刻。
“小姑姑。”镜姝听他叹了口气,说:“你始终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镜姝被他这声‘小姑姑’叫得心软三分,眸色浅淡些许,道:“小舟,你这么些年活透彻了,自然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大妖出现在人间就是罪,小沧界为妖族秘境,均宁秉善而立,却对坎坷萧索的人界无动于衷,为什么?”
“因为欲望是难以喂养的野兽,它永不满足。”镜姝说:“小沧界站在了六界之外,奉着生灵平等的法则,其实看谁都有情,却又看谁都无情,是最不应该淌入混世的,可偏偏有了你。”
景行舟称她一声‘小姑姑’,两人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甚至整个小沧界都与他没有关系。
“你当我杀人是错,可是自己心里不也这样想的吗?”镜姝食他的血,吞他的恶,自然清楚景行舟想过什么。
明明心有仇恨和愤怒,识海一封,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在危难时候偏袒那些蝼蚁。
“你不肯站在不死林……”
镜姝的裙裳被冷风吹起,她话音未落,便已掠至景行舟面前,劲风扫过,暗沉的杀意盖下皎润明月。
景行舟翻起身子,漫天飞叶皆化为刃,他撑着镜姝的肩卸下她一条胳膊,镜姝妖相狐尾显现,同时将人掼在地上。
此时说来情面,对两人而言都是讽刺,镜姝头次遇见不死不休的对手,浑身血都叫嚣着滚烫起来了,她吞不了景行舟,剥下这层皮赏玩几年也是不亏的,倘若不幸栽倒,也当是寿终正寝了。
鬼影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翻卷而来的长袖,灵刃凝聚,景行舟稳稳接下,旋即游闪至镜姝背后。
戾气迎面攻来,镜姝瞳孔微缩,眸色越发深,她身体右转,手臂一屈一伸,将景行舟带到身前,鬼影锁住他,将人狠狠砸向山崖边上的碎石中。
镜姝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心海荒芜,七窍枯竭,你原来也是将死之人了。”
景行舟干咳出一口淤血,失声笑道:“就是这条烂命,阎王也不敢收。”
“是啊。”镜姝俯身,指尖顺着他鬓角滑至耳际,刺破那层白嫩的皮,低声问:“你是不是还想回小沧界?”
景行舟迎上她的目光,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从走出来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我们要活着回去。”
“是啊。”镜姝指尖用力,果然看见景行舟眉头微蹙,她笑了起来,随即抬手,捂住他的眼,说:“不过我还要苟且几日,而你就只能成为一滩血肉模糊的尸体,乖乖坠入寒江中长眠……”
鬼影毫无征兆地躁动起来,紧接着‘嗖’地一声尖鸣,灵箭破空而来,狠狠没入胸口之中,镜姝动作一滞,鲜血顺着箭柄滴落,她先是低头看了看,然后不甚在意地拔出,回头望向山丘上的人。
熟悉的气息。
镜姝松开景行舟,慢慢起身,指尖的血擦在唇上,“是那个孩子吗?”
景行舟弯腰,闷咳着没有答话,镜姝右手抬起,指着远处的人,媚眼如丝,吐字冰冷:“杀了他。”
鬼影再次从地底深处爬出,化作浓雾,往山丘之上扑了过去。
*
忽隐隐惊雷响,滴答一声,似有雨落,景行舟在榻上翻了个身,睁开眼,透过窗,看向墨砚样的浓稠夜色。
有动静从二楼房间传下,景行舟坐起,长睫颤了颤。
那声音隔着一层木板,又沉又闷,景行舟赤脚下地,挑着灯笼往楼上走。
客栈忽地又寂静无声,脚下黏湿一片,景行舟低头,看见鲜血从门下缝隙渐渐红了出来。
景行舟手指一蜷,心跳跟着停了半拍,他咬着唇,慢慢推开了门。
咚地一声,灯笼落地,滚了几圈,残火照到张青白可怖的脸。
那双要从眼眶里脱出的眼睛今日看过他,那只被斩断的手指今日也摸过他,白日里同人说笑的嘴此刻被撕烂了。
又是一道惊雷劈开了天地,紫色竖瞳在黑暗中睁开,那声音轻飘飘地,含着笑道:“小舟,你怎么哭了?”
镜姝慢慢上前,说道:“他看破了我的妖身,死有余辜。”
景行舟抬头,咬牙道:“你疯了。”
“我没疯。”镜姝说:“人杀妖,妖杀人,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你心软,便要被他们欺负了去。”
“镜姝!”
镜姝漠然瞧着他,双眸越发诡异,“你要杀我,小舟,我们才走出小沧界多久,你已经忘了,谁才是你的同族吗?”
“你入魔了。”景行舟右掌化刃,迎风刺向镜姝。
镜姝身影一晃,如惊鸿般闪至窗前,她垂眸看着景行舟,神色十分温柔,语气里却透着淡淡的惆怅,“小舟,你选了这条路,终有一天会走到遍体鳞伤,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我等着看。”
那像是个诅咒,将景行舟的一生都说在了里面。
“镜姝。”景行舟声音颤了一下,抬指握住她的衣袖,“谢复已经死了。”
镜姝回头,神情不变,少顷,才弯腰掐住他的下巴,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什么?”
“谢复死了。”景行舟面色发白,他握着镜姝的手腕,闭上眼睛,喘着气道:“满西镇,他死在了那个地方。”
识海是不会骗人的。
镜姝被他抓着,从那双眸子里看到过去,片刻茫然后,便瞧着景行舟,哂笑一声,“他死了?”
“你撒谎。”还没等到回答,镜姝便直了直身,眼睛渐渐眯起,不温不火地笑道:“我还没死呢。”
她转过身,遥遥望向叶清,五指虚拢着,鬼影散开,灵箭有破竹之势,再次袭来,却寸寸碎在了镜姝面前。
“伏邪。”看到那孩子的手中剑,镜姝又回头冲着景行舟一笑,“你在他身上动得心思不小,我倒更想试试,看是什么样的人能把你那半颗心醉得五迷三道。”
景行舟呼吸一滞,他几乎是瞬间便感觉到了,可镜姝却没给他任何机会。
罡风浩浩,随着黑影涌出,如惊涛骇浪般,发出震耳的轰鸣声,而就在伏邪剑破雾而出的刹那,镜姝止住自己的身形。
那把剑穿身而过,巨大灵息几乎是将镜姝卷了出去。
眼前陡然一暗,旋即有人抓住他的手,景行舟身子后仰,被镜姝带下了山崖。
刀刃嵌在山石中,景行舟脑中嗡嗡作响,此刻听不见声音,五脏六腑都像是烂掉般,痛得厉害。
镜姝抓着他的手,微微仰头,她面色发白,几近透明,却在此刻露出个诡秘的笑容,她嘴唇微动,景行舟看懂了那几个口型。
她说:“我们都回不去了。”
镜姝还在说什么,景行舟敛眉,低低喘了口气,他手握刀柄——别说刀柄,哪怕握刀身,也不一定会受伤,但景行舟此刻就像找把刀,把自己一片片切开。
实在是太疼了。
那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压得景行舟眼中血光大现,银牙都要咬碎了。
“你在药里加了什么?”
镜姝勾着景行舟掌心,写下两个字:人血。
景行舟瞬间错愕。
妖食人血,这是本欲,痴迷于此的妖,或是失心失智,或是如镜姝这般,举止疯魔了些,但心智尚在,而景行舟则是两边都没沾——他根本就没碰过人血!
在允夏发现他之前,景行舟是靠妖血活下来的,被允夏带回后,别说人血,妖血都被禁了,每日三餐全换成了野果花露,为此,景行舟不知抗议了多少次,所以他一开始的欲望都是来于妖血,故入人界后,再鲜的人扔在他枕边,景行舟也没兴趣。
可毕竟食人血是妖的本欲,就像狼吃肉,兔吃草一样,景行舟没尝过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人血一旦入了口腹,妖性便会被勾起,尤其是对于从未食过的景行舟来说,那根本就是一剂毒。
景行舟头疼欲裂,镜姝被他抓住的地方已经出了血。
镜姝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可怜个鬼!
景行舟一点儿也不可怜她,他现下只想解决自己的困境,可脑子飞速转过,不仅没想出半点儿法子来,还让他越发急躁,景行舟被困在焦灼中,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允夏是个不称职的奶妈!
“你说他先走一步,会不会在黄泉路上等太久,然后等不下去了?”
景行舟的身子开始轻微发抖,他极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闭嘴!”
从镜姝的视觉来看,景行舟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干净的地方了,衣服在乱石中滚烂了,脸颊上淌着血,眸色妖异,说不出的狼狈。
可这并没有阻止住镜姝的话语,她感觉到自己身子越来越轻,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散在空中。
“动之后觉,觉知思乱,方寸心地,已然妄念相缠,故之其所思,常作怅惘想,常作困顿想,常作惶遽想,常作怨恨想,常作卑下想,常作非分想……”
她另一只手微微抬起,伸向了天空,似乎是要从那遥远的地方握到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握到。
那张脸散在了风中,景行舟看着空荡荡的手,神色茫然,茫然过后,又是极度的疲倦。
他第一次觉得如此之累,从身到心,仿佛连心都不要跳了。
景行舟阖目,长叹一口气,手中刀随心而失,他终于从山崖上坠了下去,这失重感莫名让人心安,仿佛从此以后真的可以长眠一样。
寒江水穿过每一缕发丝,景行舟的神魂都飘向了远方,而在最深的黑暗将要埋没他时,一双手伸了过来。
叶清揽着他,靠在石壁上,用手抹开他脸颊上的湿发,“先生,别睡。”
景行舟的头抵在他肩上,像是在耳鬓厮磨,他眼睛都没睁开,低语了一句:“我好累……”
“那休息一会儿,我就带你回去。”
回哪儿啊?
景行舟迷迷糊糊地想:我能回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