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上天枢峰时,发现司辞并不在,成阙说,他师尊刚离开,人去了太渊宫。
关于景行舟的病情,一定要亲口问问司辞才行,明日瑶华阁还有集议,叶清不得不离开,所以他直接去了太渊宫。
白玉制的螭虎纽玺印被扔在地上,司辞面如寒霜,冷冷地盯着面前人,“仆参,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如你所见。”仆参眼睛微眯,“这就是掌门印。”
司辞脸色不怎么好看,“我是问掌门印怎么会在你手上。”
“掌门人仙逝之前,一直是我在他身边,这事你也知道,所以才会来太渊宫找我吧。”仆参说:“不仅掌门印,还有掌门人的手书。”
司辞脸色乍然一变,眸色未明,“写了什么?”
“这个我如今不能告知,但你约莫也能猜出个大概。”仆参上前,将掌门印收了起来,神色平静,“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掌门印没有在叶清手中,说明他真正属意的另有其人。”司辞侧身,沉声说道:“从叶清成为代掌门的那一刻起,我便觉得不对,尤其是景行舟对他的态度,所以掌门人临走前到底还吩咐过什么?”
仆参叹息一声,看着他,沉吟片刻,“你早前也去过续断峰,当晓得他那时的情况。”
司辞皱了皱眉,就听仆参继续道:“他刚来到承山时,是你师尊前去医治的,历天劫是什么过程,赌命一样,当时的他已经神魂溃散,虽勉强保住了命,却也是苟延残喘,司辞,可你近日去看,他又是什么情况?”
司辞怔愣片刻,嘴唇动了动。
“凡人。”他这样说道。
没有灵力波动的气息,除却睡眠不宁和难以压抑的躁郁外,受伤恢复速度连凡人都不如才是最大问题。
“因为他的妖骨不在了。”仆参道:“叶清,是掌门人为他选定的继承人,不死林就是他日后的归宿,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等等。”司辞眼神黯了黯,“妖骨取出后会有什么结果?”
“我们不知道,如今看来,就是没了妖力,变成凡人一般,但是他本来就是要死的,况且……”仆参顿了顿,才接着道:“掌门人做这一切,也在他的默许范围之内。”
夜风忽地吹开半扇窗,仆参看着那凉凉夜色,拢了拢衣袖,走向门口的脚步微微一顿,偏头看向司辞,“有件事你得注意一下,早前在外游历时,我偶然听到崇虞山某位真人提过一个续命的秘法。”
“是什么?”
“朱砂血。”仆参转身离去,声音轻飘飘地落入夜色中,“十指连心,传闻指尖逼出心血可不伤身,你作为医者,可曾听过这种说法……”
司辞瞳孔猛然一缩。
明明还未入冬,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夜幕下的森林幽暗寂静,只有一弯新月,银辉淡淡,风吹得枝梢摇晃,发出阵阵缓慢的沙沙声。
景行舟掬起一捧水洒在脸上,摸到自己耳垂上的血痂时,微微垂眸,嘴角勾起,“属狗的……”
“啊——”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声,景行舟双眸顿时眯起,起身看向前方。
女人的呜咽声,还有小孩儿的哭声,血腥味慢慢扩散开。
景行舟爬上山坡,越靠近,腥味越浓,他站在树后,借着一点儿月色,看清了下面的情形。
鲜血浸成小洼地,一只蛊雕站在断肢残骸上,在它面前,还蜷缩着一个女人,女人身下还护了个孩子。
声音的源头。
景行舟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红叶,摩挲在指尖。
在那蛊雕挥下利爪时,红叶飞出,割断了它的脑袋。
只是这般,景行舟的面色便顿时白了三分,心口发紧,脚下一软,便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那趴在地上的女人抬头,见此,抱着怀里的孩子慢慢爬过来,伸手推了推景行舟,颤声道:“你…你没事吧?”
景行舟揉着脑袋坐起身,刚一睁开眼,耳边又是一声尖叫。
那女人踉跄后退几步,一手护着孩子,一手握着把斧头,面容掩盖不住的惊恐,喊道:“你别过来!”
景行舟凝眉沉思,“我看着……像吃人的妖怪?”
女人没说话,又后退了几步。
景行舟视线从那些破碎的尸体身上掠过,双手撑在地上,慢慢起来,看女人依旧瞪大眼睛,一副恨不得马上过来砍死他的模样,叹了口气:“我现在没力气,你要真把斧头挥过来确实会死。”
女人哆嗦着,问道:“你是不是妖啊?”
景行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点头,“是啊。”
女人咽了口唾沫,飞快扫了眼身后,然后接着退。
“那边的路不好走。”景行舟右手一抬,指向北方,“你们孤儿寡母的,走这里安全些。”
那女子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最后挪脚动了动。
“哎。”
景行舟刚张了张嘴,那女人又立刻把斧头握紧,大喊一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就想问……”景行舟冷不丁地倒是被她吓了一跳,捂着心口道:“深山野林的,你们本来这么多凡人是要去哪里?”
女人颤颤巍巍地说着:“我们,是去妖族秘境。”
景行舟一愣,“哪里?”
“妖族秘境,小沧界。”女人看着他,抱紧怀里的孩子,说:“之前村庄被毁的时候,有一位仙者前来相救,让我们去妖族秘境试一试,说不定能有活路。”
景行舟神情有些恍惚,“哪里接受凡人吗?”
“一路走过来,略有听闻,据说凡人可以入内,但人数有限。”女人哽咽道:“家里人都死光了,人间又不安定,除了这条路,我们也别无他法了。”
“小沧界……”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女人抬头,看他微微垂眸,呆了片刻,伸手在身上一通摩挲后,微微弯腰在地上放了个东西。
“如果你能活着到那里,去拿这个东西找一个名叫允夏的女子,她看过后就会留你。”
景行舟转身,慢慢走上山坡。
女人上前,看到地上放着一枚白玉壁。
身后突然扑通一声闷响,景行舟回头,看那女人跪在地上,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哑声道:“多谢,谢恩公。”
景行舟没有说话,慢慢往回走。
小沧界。
景行舟曾经一度觉得,他离开小沧界的时间是错的,出来后遇到的人是错的,直到后来被困于承山,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更改的命。
他这一生活得够久了,最后再死于山河间,少有遗憾,唯独可惜了小沧界的草荡,还有故人,皆凝固在最后一眼中,离时不曾仔细看过,便匆匆别尽了。
景行舟有些累,他脚阵阵发软,最后还是撑不住,挨着树坐了下来。
夜色太冷了,冷得人鼻头发酸。
冷风中夹着几丝雨点,景行舟打了个寒战,觉得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整个头都是晕的,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推开门。
天还没亮,房内一片漆黑。
景行舟凭着记忆摸到烛台,灯火一亮,他才吐了口浊气,坐在软榻上,正要去翻被子,余光却瞥见床上还有个人影。
“叶清?”景行舟一愣,“你没走吗?”
暗影中的人走了出来。
景行舟看见他神色有些奇怪,伸手将茶几摆放好,铺了满满一堆的红叶,对他招手道:“你来瞧瞧,喜欢……”
他话没有说完。
叶清突然一个跨步上前,挥袖扫开小茶几,把他掼倒在软榻上,摸向景行舟的手腕。
什么也没有。
“你受伤了。”
景行舟道:“天色太暗,没留神被树枝划到了。”
“是吗?”
叶清指尖指腹摸过,所有的忍耐都崩溃在他指掌下,景行舟屈膝,刚扭过脖子,便被人掐着吻了上来。
这是一个既不缠绵,也不温柔的吻,暴戾又血腥,极具侵占性。
景行舟敏锐地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刚好手前还有一把金剪,所以他没有犹豫。
叶清也没有避开,他只是用手挡了一下,然后把金剪夺下丢开,压住景行舟的手腕,继续撕咬。
疯了。
景行舟屈膝猛地一踹,看着倒在脚下的人,狠狠地喘息着,“你是疯狗吗!”
不知为何,叶清眉目间的怒气丝毫未减,他眼神阴寒,倾身过来,右手拇指蹭着景行舟嘴唇上的血迹。
力度太大了,景行舟眉头一皱,身子反射性地要往后躲,叶清却快他一步,左手钳住他的下巴,逼着他抬头。
“行舟啊。”叶清看着那双清澈的眼,长长叹了口气,“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只要说一声,何必这么麻烦?”
景行舟身子一僵,“什么意思?”
叶清的情绪似乎安定不下来了,他垂眸看着景行舟,喉中散开一股血腥味儿,“你让我死都可以,毕竟我那么喜欢你。”
浅浅的叹息声响在耳边,景行舟听他说:“想让去不死林,直说便好,你们合谋起来骗我,累不累啊。”
景行舟没说话,叶清暗自哂笑,再次低下头与他唇舌纠缠,粗重的喘息声压抑不住地弥漫在屋舍内,叶清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将人抵在了身下。
太弱了。
叶清的手揉搓着景行舟的衣衫,抱着他,心中只觉得悲哀。
他的手伸了进去,触到了景行舟发烫的肌肤上,感受到身下人微微颤抖,叶清将他抱紧,亲了亲他的鼻尖,“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景行舟眼尾发红,连呼吸都是灼热的,他看叶清都有些模糊,哑声道:“你起来……”
“我不。”叶清看景行舟眼神有些迷离,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声道:“你怎么这么烫?”
景行舟咬着下唇,没说话,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大腿突然蹭到一个炽热的硬物,叶清呼吸一紧,整个人都僵住了。
“先生。”叶清回过神,屈膝抵在他两腿之间,俯下身来,与景行舟额头相抵,眼神变得深邃而含情,“你是不是想要我?”
景行舟闭上眼,低吟出声,在叶清的囚困之下,微微侧身蜷着。
如此的不可控。
失去妖力的景行舟步步都在犯错,或是缠绵病榻,或是死在凡人手中,甚至于,抑制不住的情动,这全部让他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景行舟不想被锁在欲海中漂沦颠坠,他攥着叶清的手腕,终于在啜泣之前发出一声低吼:“你又不是非我不可!”
叶清动作一滞,被他气笑了,“是啊,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你一直这样想着,是因为我不是你‘非你不可’的存在吧。”叶清松开他,悬着的心终于落入谷底,整个人都失去了支撑,语气平静道:“景行舟,你没有心的。”
他翻身下榻,就要离开,左手突然被握住,景行舟低着头,声音微哑,说:“我们谈谈,好不好?”
“清儿。”
叶清如今有些偏执,而景行舟,景行舟从诡谲的人世间一路走来,已经藏得太深了。
恨欲浇灌着罪恶的花,如今从破碎心间生出,两人都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挑拨了。
叶清抽回自己的手,强撑着没有转身,他微微苦笑,“你要喝茶吗?”
景行舟没有回答,他起身将一壶水放在了暖炉上,叶清低喘了两口气,抬步去柜子里翻出了茶罐。
罐子差不多已经空了,只剩下几枚雪露芽,两人一分,便只能喝到口空有色而无味的茶水。
景行舟握着茶盏,面上是病态的苍白,东方欲晓,将一切生死苦厄都埋进了昨日的夜色中,他抬眼,却没有看向叶清。
“我要死了。”叶清喉咙一酸,听他静静说道:“将死之人,空占着续断峰峰主的位置,我们已无利欲牵扯,叶清,你还图什么?”
“我图什么?”叶清一时竟无力反问,他放下茶盏,目光扫了过去,“先生如今不信任何话,非要我所图,那你就当我枕边冷,缺个说话的人成不成?”
景行舟半垂着眉眼,“我陪不了你多久的。”
叶清起身,手指勾掉景行舟的发带,轻轻蹭了过去,在他耳边哑声道:“那就能陪多久陪多久,万一,万一有朝一日你也觉得被子里暖和不舍得走了呢?”
“叶清……”
叶清抬手,止住了景行舟未尽的话,他垂眸枕在他肩头,声音倦懒,却又毫不含糊,“婆纳城时,先生赠我以芍,肖想在先,故渊夜雨,我欺先生扶病,放肆在后,如今既已目成心授,谁也别想做那负心的汉子了。”
可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