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雪压满枝头,啪哒地,落在了如同鹅羽般由雪色铺就的地面上。
越过薄雪铺满的庭院,障子门微敞的房中,着华服的千金与一名女子席地相对而坐。
千金微曲项颈,鸦青的发丝与雪肤相间,勾勒出柔婉清丽的线条。皓白的腕带动指间所持的茶筅,不急不慢,体态流畅而优雅,轻轻搅打着碗中浓绿的茶汤,茶末与水紧密交溶成浓艳的茶液,在盏面浮开薄薄一层乳白绵密的泡沫。
此为击拂。
哒,一滴茶液自茶筅圆润的尖端滑落,轻轻一声,融入色泽饱满的茶汤后,盏面又归于平静。古拙雅致的杏色茶碗,被千金放在她嫩白的手心上,细细品闻,然后转动茶碗,将碗上典雅的枫叶图样显露而出,又轻轻放下。
「请。」皓腕柔柔一推,来到席地而坐的女子面前。
身着杨梅色调鹤菱小纹和服的女子捧起茶碗,置在左手掌心,端详茶色,顺时针转动茶碗,图样面对千金,轻啜一口。
「呀!千金可真是聪慧过人呢。」
由于先前教习茶道的老师回乡,而被新聘用到千金跟前的女子轻声讶道。
说是老师,却更像是特意请来陪终日紧锁在内院中的千金解乏的
对于没有知心朋友,也没有‘见’过院子以外的风景的江原家千金而言,世界是狭窄的,狭窄到只要是被捧到这个房间的,无论什么,都宛若至宝般,被她反覆感受、研究以及把玩,尤其是记载着世界真实模样的书本。
因此她学会了茶道、香道,琴和棋,甚至是异国晦涩的语言。
不明白世界之广阔的井底之蛙是悲哀的,但如果明白,就不仅仅是悲哀这么简单了。
而是绝望,此生都无法跃出井口的绝望。
是痛苦的清醒,还是快乐的无知,神明抛下了选择。
「かごめかごめ(笼目笼目)~笼の中の鸟は(笼中的鸟儿)~」
细弱而青涩柔软的少女音,在银装素裹的寂静世界,轻轻地,柔柔地,缓缓地,缭绕着。
下人送走了女子后,雪世挥退了所有的仆从,又如往日,端坐在房中,捏着一柄绘有祥云与雪松的金箔衵扇,合拢着,轻打在自己手上,一下又一下,彩色挂绳在扇骨的两侧系成繁复的结,又拖曳着细长的尾巴,柔柔扫过她的腕侧。
「いついつ出やる(什么时候飞出来)~」
像是在合音似地,簌簌几声,庭院中积雪纷纷扑落撒下,伴着枝枒被沉沉压住的声响。雪世微翕眼眸,歌声煞地止住,轻甩皓腕,唰地展开妍丽的扇面,半掩在自己的眼眸前,朝着庭院的一隅虚虚地望去。
啪哒的闷响后,是吃痛的抽气声。
是个人。
察觉到这一点的千金,却没有唤来下人,而是展着扇静听着那人的动静。
那人似是轻拍了衣裳,抖落去身上的碎雪,一面拍打一面发出摩娑布料特有沙沙声响。很小声,大抵是因为落到了别人家而有些拘谨。但在听觉敏锐得近乎敏感的雪世耳中,便放大了数倍,显得异常鲜明,就像是一点浓墨滴在了白纸之上般。
那人碎碎念叨着:「真是的为什么我的命这么惨啊,喜欢的女人骗了和男人跑了就算了,还骗走我的钱,让我欠下了债,最后还要被追杀什么的,简直像是一生所有的厄运都一下子浓缩在一起,然后砰地炸开了。
话说这里是哪里呀,别人家吗?好像很有钱的样子,等等,说不定我会被当作小偷抓起来然后这样那样,呜呜呜我一定会死的吧……
……呜呜呜太可怕还是快点走吧。」
虽然不知道那人想像了些什么,但是似乎没有看见她的样子。雪世微侧着头,挂了几绺如丝般柔顺的鸦发在扇的一角,荒凉无神的眼眸,像是颗剔透的琉璃珠,倒映出庭院银白与深青松柏交叠的雪景。
「你——」刚吐出一个音节,便戛然而止。
被叫住的那人身形一颤,但雪世看不见。
她只是有些疑惑,自己为何会开口。
「咿——!对对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闯进这里的!请不要杀了我呜呜呜呜……」那人牙齿颤抖地上下磕碰着,撞出细碎的响声。
那么小声,居然听见了吗?雪世柳叶般的细眉因诧异而上抬,略加停顿又恢复如初。
「你,耳朵很好呢。」
似是感叹般的话语,自千金的唇齿轻泄出。
「诶?」那人声音一顿,听上去像是害羞了般傻笑道:「啊那个——诶嘿嘿嘿嘿没有啦。」
是尚未完全转变成少年的,界于青涩和稚嫩的,轻快而活泼的声音。
如果雪世看得见,就会知道那是个有着粗眉毛的可爱男孩,一绺绺的黑发间夹杂著将融未融的碎雪,一手揉着自己的后脑勺,满脸通红地弯着眼嘿嘿傻笑着,整个人绷紧,站得挺直挺直的。
雪世如蝶翅般长睫微微扑闪着,艳丽的金箔扇面半掩在皎白的眼眸前,目光分明没有聚焦,却清楚地落在了那人的衣襟上,绘着雪松的衵扇折面轻点在她挺翘的鼻尖上。
「你从侧门出去吧,我会让下人领着你的。」
「你,在难过吗?」
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像是终于鼓起勇气似地,有些迟疑的颤音,那个小少年结结巴巴地道。
端坐于房中的优雅清绰的华服少女,有些困惑地微斜起柳眉。
一柄衵扇被两手持着掩在面前,挡去她眉下大半的真容,耳前的姬发轻轻搭在胸前桃红与藤紫交叠的十二单上,各色昂贵布料织就的衣裙层层叠叠地铺展而开。
如同女儿节陈列台上精致的雏人形,带着与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美丽。
「啊啊啊啊啊——对不起,我是说,喔!那那那那个非常感谢!那么——我就先走了!」
善逸连忙试图补救地大喊,好像这样就能让对方忘记他刚才所说的话似的——当然善逸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如同机器人般僵硬地转身,准备扭头就跑,心里在疯狂刷屏道:呜哇!我都说了什么?对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说这种奇怪的话一定会生气的吧!会被讨厌的吧!
「那么你说个故事吧。」
——诶?
如冬阳般柔和,却又带着冰冷气息的少女声线,覆上了层轻柔的笑意道:「那样的话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别说是善逸了,就是千金本人,也不能理解自己的举动。
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者是她的生活实在太过于单调乏味了吧。
那人显然还在呆愣中,既没有回应,也没有转身离去的声响,于是千金再度启唇,柔声道:「ぼうや(男孩),不冷吗?」
「虽然不能请你进来房里坐,但是木廊上还是可以的。」
因不想解释关于‘为何庭院内会有外男?’等问题,便没有唤来女仆的千金,一手持扇,一手则有些笨拙地伸手往门檐上摸索,碰触到粗糙细软的拉线,将竹帘垂下,发出匡拉拉一连串的脆响。
响声像是唤醒了正衣衫单薄站在冷风中的小少年,善逸眨了眨眼,声音健气:「诶?啊、嗯!」
千金微弯起的唇角如烟如雾,消隐在那昳丽的衵扇后。
少年人的脚步声是轻快的,草履踏辗在松软的薄雪上咯吱作响,带着冰雪气息的微风卷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递至她因长时间朝着门外而有些冻红的鼻间,在室内薰染的蜂蜜与茉莉揉杂的甜香中显得格格不入。
「你受伤了吗?」虽说带了‘吗’字,但雪世很信任自己的感官,已经先一步在心里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诶——你怎么知道?啊不过不用担心,只是小伤而已!」善逸的伤都被衣服盖住了,理应是看不到的,他讶异地睁大了眼,连忙摆手说没事。
下人比她自身还要重视、爱护江原家千金的身体,于是雪世虽然没怎么受过伤,但为了以防万一,伤药一直都是有准备的。
「闻到的。」雪世轻声说,从柜中摸出了一只瓷罐,打开轻嗅,确认过是草药的清凉味道,才伸手掀开竹帘的一角,将药放在木廊上,「因为目盲,所以其余感官会稍微敏锐些。」
「诶?完全……」善逸怔愣地微张着嘴。
善逸坐在障子门外的长廊上,竹帘细密的纹格模糊了少女的面容,像是个不真切的淡影,只能隐隐描摹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刚才,虽然离得远,但在庭院中站着的时候,善逸看得很清楚:眼前这位有着皓月般的明眸的大小姐,视线,一直是直直落在他身上的。
「看不出来是吗?」雪世接上了他未尽的话,一拢扇面,将衵扇握在收拢的指间,食指轻摁着扇骨,「很简单,用听的。」
循着声源处望去,心中拿捏着对方大致的身量,虽然不能精准地指向脸,至少也能落在对方的衣襟上。
「ぼうや(男孩),你应该也能做到的。」
千金纤手捏着衵扇轻点着她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