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天气稍霁,温暖的阳光穿过云层烟雾般柔白的罅隙落在积雪上,江原家的庭院里也架起舞台,正对着千金所在的房间。
舞台的背幕上绣着叶茂如云的松柏,台上则端坐一名黑橡色枫叶绘羽和服的女子。
柔婉的面容上扑满了白|粉,唇描着朱红的口脂,墨笔将眉勾得细而圆滑,夹畔晕着两抹浅淡的桃色。
绾着柔美庄重的岛田髷,腰间绑束华丽厚重的杏金腰带,飘逸优雅地悬落在身后,怀中抱着一柄花鸟鎏金浮雕的桑木萨摩琵琶,正是自置屋请来的酒井太夫。
太夫肤白的左指压着琵琶弦,右手扣着扇型的木拨子,雪腕动作优雅地轻轻往弦上一撩。
「噔啦——」流泻出一串悠长的雅乐,抬腕,余音消止,又明快俐落地拨弹两下。让聆听人彷佛看到了崇山峻岭上孤高苍翠的松柏,一捧雪自叶尖滑落,在凛冽风中化作雪水坠入山崖,摔碎如镜面般光亮浓艳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最终滴入深邃的湖泊深处。
音律轻快而沉静,嘹亮,却又从容随兴。像是一只高贵傲慢的猫儿伸出尖爪,漫不经心地挑弄着聆听者的心弦。
太夫染着绯色的桃花眼哀切般微垂,头颅微倾,向外斜开的和服后领,露出她脖颈延伸至脊骨的雪白的曲线,接着,铮地,一个短音,她昂扬的嗓音踩着琵琶弦颤动的余音,唱腔古韵悠雅,声线清澈婉转,悠长地低吟出哀柔的曲调。
雪世坐在长廊上阖眸倾听,舒服宜人的空气中溢散着清淡的檀木香,手中轻轻摩娑着质感软和的羊绒围巾,是她的未婚夫送来的,缀着绒线织就的美丽珠花。
新原润一郎的信有时如飞雪般来的极为频繁,有时又会毫无征兆地忽然消失上那么一段时间,每每过后,总是会致信来歉说前些时日过于繁忙,清隽的字里行间皆是真诚。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雪世其实并不在乎。
不过,就比如她手上的围巾吧,这些伴着信件而来的小礼物总是能让她爱不释手,虽然并非是什么稀罕物,但却是江原家千金从未见过的。
如此一来,便让她觉得:啊,如果是和这个人的话,其实结婚也不尽然是件坏事。
——啪哒!
石子越过院墙,形成一个抛物线,最终闷闷地落在闪着碎光的雪地上。
此时台上的演奏已经到了一个小高潮,拨片在阳光下折着晃眼的光,太夫垂着眼,沉浸在韵律中,将迅急而富有节奏的接连拨弦声浸透了整个庭院,专心品味雅乐的雪世没有听见那石子的声响。
树影扑簌,一个小小的身影贴着墙根,从树梢落了下来,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浅浅的印子。
脚步声渐近,传入了雪世的耳中。
薄如蝉翼的细睫轻颤,如平静的水面忽然泛起了波纹,从睡梦中醒觉过来的天女,缓缓睁开了长睫掩映下的美眸,如雪如月,然后奏开了温柔而沁人心脾的声音。
面容之美丽,足以令诗词文章中的任何词语都黯然失色,变做苍白的死物,浩瀚的雪白世界中,只有由浓艳包裹的素淡少女是唯一的真实。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那扇后的真容,善逸却发觉自己一点都不意外,好像,本应如此似的。
那样美丽的声音,合该有与之相衬的美貌。
柔软的,平静的,好像永远都不会动摇似的声音,就像是冰山雪水融化所淌成的湖泊。
是善逸从未听过的美丽声音,美丽得,好像能夺走人的呼吸似的。
善逸微微睁大双眼,接着就缓下,朝着她挥起手,带着灿烂的笑刚想开口,就见一截泛着薄粉的藕白食指自浓淡交织、层层叠叠的十二单袖口下伸出,轻抵在唇前,眼尾敛着薄薄的柔意。
少女无声地做出‘嘘’的口型,然后朝他招了招手,点了点自己身畔,然后又闭上了眼。
连忙摀住了嘴的善逸,走向雪世所指的位置,揪着衣角红着脸坐了下来。
檐下。
一张舒展而开的信笺并着盖着邮戳的信封,压在色泽透亮的绿绣眼玻璃纸镇下,风一吹就微微掀起一角;
一只精致小巧的珐琅雕花手炉;
一碟赏心悦目的花型和菓子和两杯香涩的浓绿茶汤。
那日之后,善逸就经常跑来拜访这位千金小姐,啊,为什么呢?
善逸侧头看着沉重华服的衬托下,那道实在过分纤细瘦弱的身影。
[你,耳朵很好呢。]
那一天,少女如此轻声说道。
短短的一句,只是有感而发的话语,旭风一般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快要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似的。
「那是酒井太夫,弹的是萨摩琵琶。」感受到善逸的视线,雪世说明道,像是不忍打扰台上风雅的演奏一样,她的音量极轻,轻如鹅羽。
千金虚望着台上,面容恬静,像是在回忆一般,「她其实更为擅长舞蹈,据说穿着华美衣裳的酒井,跳起舞来是十分美丽的。」
「我觉得雪世小姐是最好看的喔。」
噗哧,千金抬起若苗唐衣与华艳五衣交织的袖口,掩在唇前。
「真的啦!」
「是是,善逸君是认真的。」
廊上置着一枚杜鹃纹样的圆肚铜器香炉,杏金、银白相间铸就的镂空炉盖中飘散出袅袅白烟,与着她卷着笑意的尾音在空气中逐渐淡去。一曲终了。太夫睁开半眯的艳眸,纤柔的指间握着华美的萨摩琵琶,摆置在身前,颈项下弯,在台下两人一个响亮一个悠缓的掌声中,微微俯身。
太夫走下了台,朝善逸一笑,就和随侍她的男众离开了内院。
善逸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转头就迫不及待地对着少女说:「呐呐,雪世小姐,我跟你说,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好奇怪的好心爷爷。」
千金没有言语,只略偏过头,做出聆听状,微微凑近的距离让善逸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香味,耳畔的发丝可爱地随之轻晃,如上好的绸缎般流淌着璀璨的光泽。
「是个个子很矮,有着两撇小胡子的,白发老爷爷。」善逸表情古怪地说:「他真的很奇怪的啊,就在我被追着打的时候,那个爷爷就突然出现拯救了我,还帮我还完了所有的债款诶!只是那个好心的爷爷说……我得跟他去桃山。」
声音有些难过。
「我也可以帮你还。」如果不想去的话。
在善逸眼中一辈子都还不了的巨额债款,可能都没她的一本书要有价值。
这样的话,雪世说过了很多次,但是——
「呜呜哇——不不不不不用!」善逸疯狂摇头,虽然说是这么糟糕一点都不帅气的自己吧,可是至少也是个男子汉啊,让女孩子替自己还债款简直是最差劲的了吧!超逊的啊!会一生都娶不到妻子的吧!啊,虽然雪世小姐大概不觉得这有什么吧。
雪世轻点头,也不问。
「啊对了,给你!」
善逸从怀里掏出一株山茶花,层层叠叠如洋裙裙摆的素雅花朵上沾着融化的雪水点点,如露珠般,在阳光下折射着晶莹动人的碎光,「是在一个没什么人去的地方找到的哦,大概是野生的吧,开满了整片山坡呢!」他张开手比划了划,又想起来她看不见,有些没精神地蔫了下去。
「谢谢。」雪世接过,不经意触到少女微凉指尖的善逸,刷地就红了脸,精神刹地就回来了,摸着头扭扭捏捏地傻笑道:「诶嘿嘿,没……没什么啦!」
「这个叫做山茶哦!花瓣是茜红色的,花蕊是金系雀色,刚好和雪世小姐今天穿的唐衣是一个颜色的,特别相衬!」善逸雀跃地说:「而且据说这种花在凋谢的时候,是一片一片慢慢凋谢的呢!」
自从认识了雪世这位千金,善逸也博学了很多,比如他知道千金今日外面穿的茜红翻金系雀对襟的华丽短挂叫做唐衣,而如扇子般在身后铺展而开金线刺绣的象牙白八幅折裙是延腰。
当然,这些都是雪世告诉他的。
「这样啊。」雪世手指捏着深青的花茎,细嗅着花的薄郁,淡雅的花香中带着冰雪的潮气,新鲜而沁人心脾,她点点头道:「善逸君懂得很多呢。」
善逸傻笑着。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安静了下来。
雪世手指轻抚过柔嫩清甜的花瓣,柔暖的阳光打在精致的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没有开口,只是眼神虚焦在前方,静静地坐着。
「雪世小姐,等我回来还能找你吗?」善逸忽然开口道。
裹着浓切的不安。
雪世闻言一顿,眼睫如蝶翅般轻颤,侧头,白雪般美丽的皎眸虚落在他身上。如吉野樱般柔嫩的唇微微弯起,眉宇间是素淡而宁静的温柔,天女一般美丽而华贵的少女如是轻声说。
「可以的。」
是温柔而肯定的语气。
那是善逸第一次见到少女的微笑,月下昙花般短暂乍现,如隔薄纱般不可方物的殊丽,又像是蝴蝶一般拍拍翅膀随时会飞离去似的,能让任何人轻易地动摇内心,是所有前仆后继而来的求娶者所心心念念渴求之物。
「那、那样的话,真是太好了呢!」善逸低下了头,手指蜷起,揪紧了自己的衣摆,他吸了吸鼻子,又抬起头灿烂地傻笑道:「雪世小姐我跟你说哦,那个爷爷说要把培养成剑士呢!诶,不过桃山很远的很远的,远得要坐火车喔!我还是第一次坐诶!」
雪世点点头,「这样啊,那善逸君要加油哦。」
「喔!」
风缓缓吹拂着,荡过松柏的树杈,扫过雪地,递来微凉的温度。善逸振奋地离开以后,千金又在长廊上坐了许久,感到凉意逐渐蔓延而开,才唤来了下人。
轻而稳的脚步声后,门被拉开,来的不是药子而是怜子。
「药子呢?」千金轻声问道。
怜子回说:「她去送了下酒井太夫。」
千金颔首,手里力道不大地攥着条一重梅色的羊绒围巾,想着药子大概傍晚就会回来的她,便没有急着让其他下人代笔,回信给新原润一郎,只是伸手让怜子扶着自己进了卧房。
……
可是直到隔天,隔天的隔天,甚至隔天的隔天的隔天,药子都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