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苏怜睫毛微颤,抬起眼眸对上了谢衍复杂的神色,轻启唇齿道,
“我母亲,生下我后就离世了,我父亲……原是名武将。”
她说得艰难,似乎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苏怜深吸口气,压住心里的酸涩,接着道,
“我父亲是一名武将。在我六七岁的时候,他便带我从京城搬到了宛州。随后他经常出去打仗,总是几个月都不回家。不过每年年关的时候,他总是会回宛州的,给我带一些酥糖,还有陶人之类的小玩意。”
“不过,我十二岁那年,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生死未卜,音讯全无。”
谢衍顷刻间便愣住了。
若他没记错,苏怜今年应当是十七岁,那么她十二岁的时候…
便是五年前。
五年前……
谢衍每次想起五年前,心里的伤疤便会再次豁开,鲜血淋漓,痛得窒息。
冥冥之中,像是命运的牵引,他莫名地觉得苏怜口中的那个人,他应当认识。
恍惚之中又想起了苏怜那时在马上,神采飞扬的那句话,她说她父亲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额间的白斑像是六角梅花。
他喉结微动,声音难以抑制的颤抖,
“你父亲……是否姓秦。”
苏怜轻捻着衣角的手指一顿,旋即惊恐地睁大眼。
所有人都以为她的爹爹必然姓苏,
但实际上只有苏怜自己知道,他不姓苏。
可是谢衍如何得知她爹爹的姓氏…
难道他们曾经相识?
苏怜脑中一片空白,只能讷讷的点头,还未缓过神来,便又听谢衍哑声问道,
“他……是否叫秦烈?”
苏怜提到嗓子眼的心肝被猛地捏紧。
她其实并不知爹爹的名讳。
她小时候曾经追着问过他,
那时她说,
“哪有女儿连自己爹爹叫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爹爹当时只是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他说,
“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若是真的想知道……你母亲喜欢叫我的表字,她喜欢叫我秦子灼。”
那时苏怜笑得开怀,觉得子灼、桌子像得很,还追问了他许久,是否有个叔伯叫凳子、筷子之类的。
现在想来,子灼…
烈火烤炙即为灼。
那谢衍口中的秦烈,是否与她爹爹是同一个人?
苏怜眼睛里的酸涩再也忍不住,激荡的狂喜如潮水般涌来。
她猛地伸手抓紧谢衍的手掌,忍不住哽咽着问道,
“他生得高大……喜、喜欢穿灰色的衣裳,还有、还有他左手掌中有一道疤!你认识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谢衍身形倏然一僵,时隔多年,他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道疤。
那时他和谢九川是两个皮猴子,上树翻墙,打鸟摸鱼,平日最喜欢在侯府里的假山上练“梅花桩”。
有一次,他一时不察,脚底打滑地从一丈多高的湖石假山上摔下来,秦烈那时正巧路过,一个纵身飞过去,将他接住。
那时谢衍腰上挂了一个犀角做的匕首鞘,锋利的顶尖直接在他师父的掌心划了个大口子。
后来,他被老侯爷罚抄里五十遍孙子兵法,所以到现在他还对那次意外记忆犹新。
思绪极转,他回神望向身前满面泪痕的女子,眼眸中的希冀好似星火燎原般激烈动荡。
窗外风雪严寒,冷风拍打着窗扉吱嘎作响,屋里没人说话。
静悄悄的。
只隔着光晕中腾挪的尘雾遥遥相望。
谢衍没有说话。
苏怜却已经知晓答案。
他是认识的,且关系匪浅。
苏怜忽然有些害怕听到谢衍的回答。
她明白沉默不语意味着什么,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茫然四顾,她只觉得一霎那间从晌午到了夜里,眼前倏地一片灰暗。
男子沙哑的声音响起,让她想起了爹爹练剑时银光划过青石的呲啦声,带着搓磨心肝的痛。
“阿怜……”
谢衍第一次叫她阿怜。
“秦烈是我的师父,他也是大燕朝的虎贲将军,他在五年前……”
“已然不幸溘逝。”
谢衍说的极其艰难缓慢,似乎每吐出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他似乎哭了,因为苏怜可以听见他嗓音里的哽咽,但她现在却好像无法思考。
仿佛那些在绝境中点燃的长明灯忽地熄灭了,剜心噬骨的痛卷土重来,黑暗追剿,耳边一片寂静。
她等了那么久,最后还是什么都没等到。
苏怜又忽地想起那年的寂寥深秋中,她爹爹坐在榻上,用铜火钵煮着涩茶,
“阿怜,你知道沸水最后会变成什么吗?”
“会变成热茶?”
“不对,它会变成白雾,消弭在人世中。”
“那阿怜知道它们在哪儿吗?”
苏怜摇头。
他爹爹慈爱地笑着,伸出手在苏怜的眼前虚空一抓,展开手掌,
“它在这里。”
“阿怜,万事万物终将逝去,但只要你相信,它便会一直留存在你身边。”
“世如平湖,你我皆是风过时的涟漪,推荡过后,终将平息。别离终有时,爹爹的道理你可懂得?”
苏怜觉得,她是不懂的。
***
屋外飞雪,缥缈虚无。
屋内,青纱的床帐子里伸出一截皓腕,谢十正皱着眉号脉。
“心绪起伏过大,五腑郁结,这才起了高热。昨日的药方子用不得了,我新开一副。”
收回手,他麻利地拿起笔,在一旁的桌案上游笔写下药方子。
落笔后,谢七舟不敢耽搁,抓起那张薄纸便冲了出去,直奔城南的药堂抓药。
谢衍掀开床帏,坐在床榻边,将苏怜微微扶起身抱在怀里,拿着瓷勺小心翼翼地喂着参汤。
他捏着苏怜尖尖的下巴,指腹使力,让她张开唇,方便参汤流进去。
一勺喂下去,一大半都顺着唇角滴滴答答在了被子上。
谢衍心急如焚,最后只能含在嘴里,用舌头抵开她的贝齿,将参汤喂进去。
原来像是花瓣儿一样软的红唇现在干裂苍白,上面还留着那日晚上他咬下的伤痕。
谢衍的心拧成一团,翻绞着痛。
昨日她知道了父亲的死讯后,神智便迷糊起来,当晚就发起了高热。
身上盗汗,拿干布巾子擦过后,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又变得湿淋淋的。
谢衍摸着她的后背,发现里衣又湿成了一片。
他站起身,挥退了屋子里的人,从红木架子上拿起铜盆,将绸缎帕子在温水里浸湿,解开苏怜的里衣扣子,细细地帮她擦着身上渗出的汗。
脊背上白皙的肌肤已经烧成红彤彤的虾子,摸上去烫得吓人。
谢衍擦干了后背,又解开了脖颈间的小衣藕粉色的带子,将她翻了个身揽在怀中。
如玉肌肤,凝脂般的滑腻。
但他现在却毫无旖旎的心思,认认真真地帮她擦干细密的汗珠,顺着光洁的锁骨,再到胸口腰侧,一遍一遍。
帕子拧干再浸湿,如此往复。
不知过了多久,在谢衍的手微微用力擦过苏怜腰窝时,怀中的女子忽地嘤咛了一声,眼睫微颤,悠悠转醒。
他着急问道,
“阿怜?身子哪里难受?”
苏怜摇头不语。
谢衍想将她放回床上,为她掖紧被子,但却被按住了手,动弹不得。
苏怜翻过身,紧紧地缠住谢衍的腰,像是抱住浮木一般不撒手,她的小脸埋在谢衍的胸口,不一会儿,就将那片布料濡湿了一大片。
谢衍被抱住一动也不敢动,却又怕她着凉,只能蹬掉靴子上了床榻。
将人抱紧在怀里,伸手扯过被褥,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包得严严实实。
“谢衍…我想他了。”
她抽泣的不成样子,甚至可以说是号啕大哭。
苏怜抬头看向他,眼睛通红,满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鼻涕还是眼泪。
一点也不美
但谢衍却觉得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他轻轻摩挲着散落在她后背上的青丝,虔诚地吻着她汗湿的鬓角,
谢衍还记得那次竞马夺旗,师父说他曾想让自己照顾一个人…
那人应当就是苏怜。
他师父曾教他,人最重要的便是忠义孝悌。
可惜…他不忠于圣上,亦不孝尊长。
当初答应师父的事,现在似乎只做到了爱兵如子,守疆卫土。
他失约了太多事情,而如今,他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实现当日之诺。
他谢衍定会倾其一生,将怀中之人护若珍宝。
似乎只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又像是过了几个春秋,苏怜才渐渐止住哭泣。
她挣扎出怆然悲痛,忽地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日,那个奇怪的男人手里的那一方丝帕,还有他诡谲莫辨的行径,让人遍体生寒。
她爹爹已然逝世,但那个怪人却说会向她透露爹爹的行踪。
故而,那些话定然都是诓骗她的,那她现在也无需再担惊受怕谢衍发现真相。
她要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她抬起小脸,拉紧谢衍的袖子,哑着嗓子急忙说道,
“其实我…我那日在仓房里遇见一个男人,他以我父亲的行踪为交换,威胁我不许告诉你真相。”
谢衍揽着她的手臂一紧,脱口问道,
“哪日?”
“就是你从马上摔下的那日。”
谢衍心脏骤跌,想起谢九川那日从角门鬼鬼祟祟地出来,那角门的位置——便是后罩房的侧边。
他心空了一拍,紧绷着身子,沉声问道,
“什么真相?”
“我、我与你曾在宛州见过,我们还…”
苏怜咽了咽嗓子,她心里紧张得不行。
若是谢衍知道自己瞒了他这么久,定是会勃然大怒吧。
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而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撒谎欺骗。
苏怜鼻头酸了下,她捏紧指尖,刚想一鼓作气把真相说出来时,却忽地看见谢衍微挑眉毛,眸子里含了笑。
“我们还如何?难不成还……拜过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秦烈番外预定中…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牧幕小柏寒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奇怪的软件1瓶;
么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