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卫珩周身的气场只能用黑云压境来形容。他转身疾步走向议事厅,阮秋色一溜小跑才跟得上。
这么些天她也算是摸着了卫珩的脾气,许久没见他这般阴沉的样子,却不明原因,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去同他说话。
议事厅里,傅宏大人原本坐在椅子上等候,见卫珩进来,赶紧站起了身。
“傅太医,”卫珩声线冷凝,“你与阮画师速去速回。”
阮秋色一脸迷惑地问道:“去做什么?”
方才卫珩说她公务在身,她还当他只是心情不好,寻了个托辞怪罪,没想到真是有事。
而她的公务,不就只有……
“户部尚书的二公子,已经毒发身亡。”卫珩的声音死水一般平静,“你与傅太医去看看。”
“毒发?!”阮秋色吃了一惊,“不是说能撑三天吗?那世子岂不是也……”
她察觉到卫珩眸中的神色更冷了几分,这才明白他一身的煞气是从何而来。纵然他嘴上如何不待见裴昱这个表弟,但毕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怎么会不心焦?
阮秋色叹了口气,可怜她昨晚画尸体画到凌晨,现在手腕还酸麻着,却又要去那死过人的现场了。
“只是看看,”卫珩察觉到她脸上的为难,补上一句,“替本王看看。”
***
进了尚书府的门,阮秋色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寻常。
寻常人家死了人,悲伤肃穆是肯定的,可这尚书府里来来往往的下人,面上的神情比起哀恸,更近似于恐惧。
管家将阮秋色与傅太医带到了后宅,停在西侧厢房门口。房间里传出了女人的悲泣声,哀婉凄切。
“据说这二公子死前折腾得很厉害,死状可怖,”傅宏侧过身来,小声提醒,“请阮画师做好准备。”
饶是做好了充分的预期,阮秋色仍被那具尸体吓得后退了一步。
那叶二公子上身未着寸缕,被挠得没有一块好皮。他身上斑斑血痕有深有浅,皆是被指甲抓出的样子。伤口流出的血液粘稠,近乎黑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腥味,不同于人血的铁锈味,而是带了些泥土的腥气,让她想起儿时为了钓鱼去土里挖过的蚯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此联想,只是想象中蠕动的虫身与面前血肉模糊的尸身结合在一起,让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傅太医取出一块白巾遮住了口鼻,又递给阮秋色一块,示意她遮上之后再上前查看。
阮秋色站在傅太医身后,看他检查叶二公子的尸身。她极力忍耐着那尸体瘆人的死相,逼迫自己仔仔细细地将他审视了一遍。
“傅太医可看出什么眉目了?”大约过了一两刻钟,阮秋色观察完尸体,试探着向傅宏问道。
“奇怪,奇怪得很。”傅宏用布巾揩下一点叶二公子身上的黑血,凝神细看了一番,方才沉吟道,“让我再想想。”
***
“启禀王爷,《毒经》中记载了一千零九种毒物,微臣不说都见过,总是熟记于心的。但像中毒的五位公子这般症状的,确实没有。”
傅宏想了一路,此刻向卫珩禀报时,语气便十分笃定。
“特别是叶二公子,他毒发前浑身作痒,拼命地抓挠,流出的血液又是黑色,微臣便有一个猜想,却毫无根据,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卫珩答得干脆利落。
傅宏把那布巾呈放在卫珩面前的桌案上,垂手道:“微臣觉得公子们所中的不像是毒,而像是蛊。”
“蛊?你是说那掩埋人偶,用来施行诅咒的法子?”卫珩抬眼看他,眸中有几分不耐,“本王不信鬼神。”
傅宏连忙躬身一揖道:“微臣所言,并不是指巫蛊之术。上古时期,巫与蛊原本是两样东西,只是蛊毒之术渐渐式微,便与巫术合称一体,名存实亡。上千年过去,如今只有西南苗疆之地,还流传着与蛊毒有关的传说。”
听到“西南苗疆”几个字,卫珩瞳孔一缩,盯住了傅宏:“说下去。”
傅宏接着道:“微臣早年有个师兄,最喜钻研毒物。曾听他说起过,蛊实为毒虫,种在人身体里,长则潜伏数载,短则立时发作。蛊虫顺着血液游走于全身,发作时会给宿主带来极大的折磨,或则剧痛,或则奇痒,蛊虫以人血为食,中了蛊的人,血液的颜色也会有异常。”
他的目光定在那方染了黑血的巾帕上:“微臣师兄一生周游四方,多年前在京城小聚时曾提起过,如今只有西南边境一小国还存着施蛊养蛊的本事,且只有王公贵族可以掌握,平头百姓只闻其名。不过这些都是微臣道听途说,没有凭据的。”
卫珩双手交叠,目露沉思之色:“……那小国可是名为含光?”
阮秋色皱了皱眉,觉得这“含光”二字,好生熟悉。她搜肠刮肚了一番,也没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说过,便求助般地望向了卫珩。
“含光国?”傅宏倒是有些印象,“那不就是四年前镇北将军率军覆灭的西南小国?微臣还记得,当时您与镇北将军出征西夷,那含光国虽是依附于我朝,却内通西夷,才被……”
“没错。含光国负隅顽抗三日,全军覆没。国破后本王便与镇北将军继续行军,后续的收尾与俘虏的押运,是裴昱一力完成的。”卫珩道。
“我想起来了,”阮秋色灵光一闪,“当时世子押送含光国俘虏进京,我还去街上围观了呢。”
她记得那日镇北侯世子端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之上,身后是押运俘虏的囚车,还有从含光国缴获的珍宝,装了足有十辆马车。
百姓们夹道欢呼,将鲜花抛掷在道路上。镇北侯世子神态端方,并无半分骄矜之色,她那时还感慨过,世子不过十六七岁,竟也是独当一面的少年英雄了。
含光国覆灭于镇北将军之手,世子清缴了国库,押送俘虏回京。而如今世子身中奇毒,中的还极有可能是出自西南的蛊毒,这一切断然不是巧合。
阮秋色忧心忡忡地问:“难道是含光国余孽未消,前来报复?”
“不可能。”卫珩答得毫不犹豫,“含光民风悍勇刚烈,宁死不降。当年一战,几乎战至了最后一人。国君国后双双自刎宫中,王公贵族全员殉节。当年押送回京的俘虏只余一人,便是含光国的公主。”
“那公主现在何处?”阮秋色眼睛亮了亮。
卫珩顿了顿,才道:“死了。”
“裴昱班师回朝的第七日,她跳下城楼,摔死了。”
***
鼓楼的钟声敲了二十四下,便到了府衙散值的时间。
自傅宏走后,卫珩便一言不发地看着案头的画稿和那方带血的巾帕,陷入了沉思。
阮秋色坐在一旁,等着他提和现场有关的问题,却一直没等到他开口。
她坐得有些无聊,又不敢打扰他,听到了酉时的鼓声,才观察着卫珩的脸色,小声问道:“王爷,那我去与云芍一起用饭了?”
卫珩骤然被打断了神思,怔了一瞬。
他还没作答,时青便上前说道:“云芍姑娘的饭食半个时辰前就送过去了,此刻应该已经用罢了。阮画师不妨留下来和王爷一起用晚膳?”
“可以吗?”阮秋色有些犹豫。今日的卫珩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她不是很想留下来往枪口上撞。
“传膳吧。”是卫珩的声音。
大理寺食所的菜色不比宁王府里精致,但给大理寺卿的晚膳配额,还是十足丰盛的。
阮秋色看着侍从将菜一一端上来,觉得有些不自在,悄悄对时青讲:“时大哥,要不我去食所跟你们一起吃?我总觉得……”
时青将她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阮画师,我们王爷查案的时候总不愿按时用膳,今日得亏是同你一起,他才想得起来晚膳的事,你就陪他一起吃吧。”
他顿了顿又说:“王爷查案时劳神,我便吩咐厨房炖了江南新贡的刀鱼,开春头一茬,十分鲜美,阮画师就不想尝尝吗?”
阮秋色有点动心。她听说过刀鱼味美,还有补脑的功效,可惜金贵的很,加上京中并非产地,平常是吃不上的。
说话间侍从已经端上了一口砂锅,似是刚离火,丝丝缕缕的白汽从砂锅盖子上的小孔溢出,满屋子都溢满了鲜味。
阮秋色坚定地坐了下来。她抬眼去看卫珩,饭菜的香气对他丝毫没有影响,仍是沉浸在思考中的样子。虽然在饭桌前落了座,但也没有动筷的意思。
“王爷,那我就先开始吃了?”阮秋色试探着说了一句,见卫珩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兴冲冲去掀那砂锅的盖子。
那鱼汤盖着盖子尚且这样香气四溢,揭了盖子一定会鲜掉舌头的。
“啊,”她手刚碰上锅盖,突然一声惊呼,“好烫!”。
那砂锅厚重保温,加上刚离火不久,盖子才掀了个口,滚烫的蒸汽便扑在阮秋色的手腕上,烫得她嘶了口气,锅盖也落了在桌面上,“当”的一声响。
卫珩一惊,抬眼看她,才发现她抱着手腕一脸痛色。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想也没想,拽着她那只胳膊就往外走。
议事厅外的院落里存着两个水缸,是为防火患用的。卫珩将阮秋色被烫到的手腕按进水缸里,才盯着她蹙紧的眉头,冷声说了句:“你还能不能更蠢一点。”
那缸里的水冰冷刺骨,倒是缓解了几分痛意。阮秋色委屈巴巴:“我哪知道那汤烫成那样。”
手腕在水里浸了一会儿,觉出点冷来,阮秋色挣动了几下,便想把手抽出来,却被卫珩横了一眼:“蒸汽烫伤,比火还麻烦,老实泡着。”
“知道了。”阮秋色扁着嘴应道,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王爷先松手,我自己也可以泡的。”
卫珩似是才觉察到自己仍握着阮秋色的小臂,赶紧松开,将手背到了身后,不自在地握成了拳。
阮秋色又在水里浸了一会儿,感觉手腕上痛意淡了许多,便拿出来甩了甩腕上的水。自己看着伤处,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便伸到卫珩面前:“王爷您看,现在好些了吗?”
女子腕上的肌肤最是细嫩,白生生地伸在他面前,连青紫色的细小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现在这截手腕上烫出了一片红痕,卫珩看着,觉得那股熟悉的不适感又来了。
这不舒服的感觉在他心里盘桓了一天,看到那贺兰公子之后,更是愈演愈烈。即使专注于案件,也觉得心底深处暗含一股郁气无法纾解。
等等……
“好些了吗?”阮秋色见他没有反应,又把手腕在他面前晃了晃,却被卫珩一把握住了。
他目光定定地凝在她腕上,瞧得无比认真,无比专注。
“王爷?”阮秋色心脏漏跳了半拍,迟疑想抽回手,却不敌他的力气,只好轻轻叫了他一声。
“我知道了。”卫珩仍盯着她手腕,眼里却生出些跃动的喜色。
“知道什么?”阮秋色的呼吸放慢了些。
卫珩吸了一口气,对上她迷惑的眼睛,沉声道:“我知道秦桂枝一家是怎么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