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楚渊回来的那日,皇城里的天气难得的晴朗,马车驶过护城河,停在城门口。
由守卫验过身份后就进了城门,城中一片喜气洋洋,过年的气氛极其浓郁。
他掀开马车帘,看着热闹的街市,勾起唇笑了笑,目光从民舍移到了中央高.耸的皇宫。
去给齐王送礼只是幌子,更重要的是赢得齐王的支持,哪怕日后他在朝中孤立无援,身后也有靠山。
只是……
凌楚渊从车上下来,看着站在延王府门口的谢渺,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督公今日来,可是来为我接风洗尘的?”虽说,从谢渺生硬的面部表情来看,这个可能性的确不大。
延王府府门大开,府内的下人已有人出来迎接凌楚渊,谢渺站在其中,实在是很不协调。
谢渺清了清嗓子,没什么表情的点了点头,语调不疾不徐:“恭喜殿下回京。”
凌楚渊笑的愈发开怀,提步走进延王府,声音有些虚无:“多谢。”
谢渺转过身,看着他月白色的背影,忽然出声道:“殿下,离儿走了。”
眼前白衣男子的脚步未停,轻轻的嗯了一声,连头也没有回。走了就走了,与他有何干系?
他与谢渺不和已是明面上的事情了,如今也没了维持表面关系的心思。
谢渺握紧拳,垂下眼看着路面上留着的脚印,忽然觉得不值得。
今日早起来凌楚渊府上,只是想告诉他乔离走了。
陪了他那么多年的人,哪怕只是个物件,都会有感情的吧?
可是凌楚渊却当真是这么的冷血,就连语调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
延王府内,绿衣女子将热茶放在桌上,看着静默无言坐在上首的凌楚渊,眼前男子一身月白常服,在齐州时面对齐王的各类刁难都面不改色,从容冷静的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可是,现下的延王殿下抿着唇,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像是在看着桌上的清茶,却又更像是透过那杯茶,看着其他的东西。
“你会熬鸡汤吗?”凌楚渊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谈绿,在触及到对方茫然的眼神之后,忽然笑了,声音有些不真切:“罢了,舟车劳顿几日了,其实也不是很想吃那些油腻的东西。”
“殿下……”谈绿有些迟疑的开口,艳丽的唇瓣张合,说出的话让凌楚渊提紧了心神:“公主说过,不喜欢夫婿心中有别的女子。”
凌楚渊愣了片刻后掩饰性的低下头,若无其事地饮着手中的茶,唇边勾起温雅的笑意:“你想多了,本殿想娶的,从来只有公主殿下一人。”
谈绿点点头,默默退下了。
许多年前凌楚渊在邻国萧国做质子的时候,邻国皇帝的掌上明珠萧雅对他一见钟情。
后来更是多番死缠烂打,求着要和凌楚渊一起玩,只是这位质子,虽说从不拒绝,但是对着自家公主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忽远忽近,身边跟着的那个小丫头更是讨人厌烦。
谈绿原本以为在凌楚渊回到自己的国家,做起闲散王爷之后就不会再和公主有什么交集了。
只是,半年前自家公主忽然收到书信,凌楚渊约她见面。
两人之间谈了些什么,谈绿不知,只是再后来,公主就将她派到了凌楚渊的身边,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
名为服侍,实为监视,不允许其他女人靠近凌楚渊分毫。
在她走后,一个黑衣男子跪在凌楚渊脚边,一板一眼的汇报着京城这些日子的近况。
凌楚渊看似聚精会神的听着,手沿着杯盖一下一下的抚摸,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凌楚渊近乎自虐一般的笑了起来。
“主子?”黑衣男子有些困惑的抬起头,在他说完后很久,眼前的人都是一言不发。
凌楚渊歉意地笑了笑,温言道:“抱歉,走神了。”
黑衣男子怔了怔,自家主上从未走过神……怎么今日?
“阿肆,帮我找一个人。”半晌,凌楚渊淡淡开口。
“主子要找的是?”
“乔离。”
空寂的室内一下子更加寂静,凌楚渊淡淡的声音回响在黑衣人的脑中。主子说这话的时候,给他一种怅然若失的错觉。
“不必将她带到我面前,让人护着她的平安就好。”凌楚渊抿了一口杯中的茶,茶叶沉在杯底,有些苦涩的茶香飘入鼻中,“不要让人发现。”
黑衣人仅仅是愣了片刻就极有效率的点了点头,随即快速的消失在了室内。
为什么要让人去找她?
凌楚渊闭上眼,这个问题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他垂下眼看着杯中的茶叶,一时有些恍惚,像是透过茶面上的袅袅雾气,看见了小小的姑娘。
在天寒地冻的萧国,将自己身上的棉衣全部搭在他身上,任凭自己冻得瑟瑟发抖,鼻尖上挂着鼻涕,却还是笑着说:“殿下不冷就好。”
相依相伴数十年,乔离于他其实不是奴婢,但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只是不想让她在外受苦罢了。
哪怕从前更苦的日子,那个小姑娘也是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
转眼就是新年,新年那几日,谢渺将东厂所有的事务都推给了朱飞良,自己在家中安安心心的陪着江姝。
朱飞良得知此事的时候,向来沉稳的脸上都难得出现了几丝裂缝,像是十分不满谢渺这种沉溺于温柔乡的行为。
但是到底对方是主子,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倒是谢渺,极有耐心地劝慰着他,甚至直接说出了自己想要将位子让给他的想法。
朱飞良义正言辞的拒绝,直言不讳道,若是东厂没有谢渺,他就撒手不干了。
将位子让给别人,哪有说的那么的轻巧?
谢渺的位子是庄帝亲手给的,三年了,从来没人能将他拉下去过。除了手段狠厉之外,更多的却是谢渺从来都是踏踏实实的做事,从不曾在根本上损害到朝臣的利益。
甚至,有的时候,还会与他们交好。他们对于谢渺,与其说是恨,倒不如说是不满与妒忌,妒忌一个阉人都能拥有这样的权力。
只是这些,庄帝都不知道。
但朱飞良却是一清二楚的,他自认为,做不到这般。
他可以忠于谢渺,却做不到忠于庄帝或是其他人。
对于朱飞良的反应,谢渺只是笑,真到了那一步,谁又能说不行?
将位子让给他,也只是迟早的事情罢了,在凌楚释登临帝位之后,他总归是要离开的。
雪花飘飘摇摇的落到地面上,谢渺撑着伞,推着轮椅上的人在府内的路上走着。
江姝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轮椅上,手中的暖炉从拿起就未放下,一双手缩在大氅里,像个鹌鹑一般。
谢渺垂下眼看着她笑,仍旧是推着她走着,路面上的积雪不曾化开,轮椅在薄薄的雪面上留下两道蜿蜒的痕迹。
走到南苑的时候,江姝伸出手,指了指路面上雪最厚的地方,仰着头对谢渺脆生生的道:“就那里!”
谢渺纵容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将伞递到她手上,自己走进雪里,堆起雪人来。
江姝很多年都不曾在下雪的日子里出过门,对于堆雪人的记忆也还是停留在很多很多年前。
谢渺拂了拂头上的头上的雪,回过头问她:“想堆个什么样的雪人?”
他身上黑色的衣裳在雪地里留下一个清晰的点,江姝看着他的脸,想了想,摇了摇头,诚实道:“不知道。”
她只是远远地见过其他人堆,自己从来没有动过手,对于堆雪人其实没有任何的概念。
谢渺气笑了,将在风中吹的发红的手贴在她脸上,“不知道你还缠着我来?真以为不冷啊?”
江姝整个身子一僵,吸着气不敢躲开,谢渺的手太冷,贴在脸上比冰块还要冷。
“那我们回去吧?”
她眨着眼,小声询问着谢渺的意思,声音嗫嚅,满是讨好。
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半点风也吹不进来,是以并不能感受到谢渺有多冷,但在碰到那双寒凉的手的时候,才猛然记起这是冬日。
冬日里,再暖和的天,又怎么可能不冷?
“我们回去吧,不要堆雪人了。”她将暖炉塞到谢渺手上,哈了一口气试图帮他暖手。
“哼。”谢渺哼了一声,毫不客气的将暖炉拿在手里,推着轮椅往回走。
身后的假山旁,有个女子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
半晌雪下的大了,路面上半点痕迹都寻不到了。
——
房间内烧着炭火,人一进去便觉得暖意自脚底传到心尖,就连空气都是暖融融的。
谢渺窝在火炉边暖着手,看着同样伸出手的江姝,忽然笑了。
右手伸出就将她的手包进了手里,手里的触感柔弱无骨,软软绵绵的,手下的肌肤滑腻。
她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向谢渺,声音糯糯的:“怎么了?”
“生日快乐。”谢渺说。
江姝愣了愣,看着一脸明了的谢渺,垂下头等着他的话。
那日晚上,她对谢渺说,那天是她生日,要他送礼物给她。
可是……
今天才是。
火炉里的炭火发出暗红的光,偶尔蹦出一点小小的火星,落进火盆里,发出滋滋的声音。
她骗了他。江姝忐忑的尝试着收回手,却被谢渺握得更紧。
谢渺对着火盆笑,眼里的神色温柔的可以滴出水来,他慢条斯理的轻咳一声,搬过椅子坐的离江姝更近了一些。
身边的女子因为他的动作而明显放松下来,原本垂着的脑袋也抬起一些,抿着唇小心翼翼的看着谢渺。
“我不是故意的。”江姝小声辩解。
屋内很安静,谢渺像是故意要让她忐忑一般,一声轻咳之后就再没有说话。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细细长长的木盒子,目光闪躲的递给了江姝,声音里很是不自在:“送你的。虽然你骗了我,但是……”顿了顿,谢渺才说:“我不和你计较了。”
江姝乖巧的接过,伸手将盒子打开。
原木的盒身,上面一点雕饰都没有,摸在手里的触感却是光滑的,像是一点瑕疵都没有。
盒子里面,纯白色的垫布上,躺着一个通体雪白的碧玉簪子,顶部雕成镂空的图案,里面嵌着一个小小的珍珠,珍珠随着她的转动,发出耀眼莹润的光泽。
江姝抬起眼看着谢渺,眼里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渺又咳了一声,垂下眼躲避着江姝的眼神,低声问:“你喜欢吗?”
她将簪子拿在手上,纤细的皓腕露出来,白皙的指尖握着细长的簪子,目光落在簪子上,沉默了很久。
半晌,江姝点点头,弯起眼笑眯眯的看着谢渺,脆生生的回道:“喜欢,特别好看。”
谢渺将她的手松开,坐直身子,声音轻轻的,听不出意味:“你喜欢就好。”
也不枉他想了许久,该送她些什么。
“夫君帮我带上吧?”谢渺偏过头,就看见江姝眨着眼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
没有任何迟疑的,谢渺伸出手,接过她手中的白色玉簪,动作小心的插.进了她的发髻间。乌黑的发髻间点缀着一只白色的玉簪,看起来养眼好看的紧,那只发簪浅浅的插在她的发间,清新淡雅又不失光彩。
谢渺的指尖在发簪上流连了一下,轻轻摩擦着,玉身光滑,随着他的动作还会缓慢的转动,镂空玉石面间的那颗小珍珠流光溢彩。
他低下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他喊她:“姝儿。”
江姝笑笑地抬起头,低声应着他,眼睛弯成了月牙状,身上红色的棉衣映着火光,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喜气洋洋。
“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发簪吗?”谢渺问。
轮椅上的女子点头,轻声说:“知道呀,发簪不就是结发的意思吗?”她眨着眼,好奇的盯着谢渺,又问:“难道还有其他的意思?”
谢渺轻咳一声,该说出来的话被江姝全部都说光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他送她发簪,的确是这个意思。可是……戏文里的女子,不都是含羞带怯的看着送发簪的那个人,然后再羞答答的说不知道。
最后再由旁人来解释,那个女子感动的泪眼汪汪的,抱着送发簪的那个人不肯撒手。
为什么……
江姝是这样的呢?
谢渺疑惑地眨了眨眼,看着江姝的眼神是说不出的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