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很静,呼吸声可闻,谢渺的心一下一下的跳动着,在胸腔里发响。这件事情,是真的棘手。秦家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在朝中的地位也是难以忽视,若是真的惹怒了秦家……
他垂下眼,意味不明的看着案桌上的印章。那印章,简而言之,是东厂权力的象征。若是轻易给了凌楚渊,那么后果也将难以设想。
所以——
半晌,谢渺抬起头,平静道:“殿下以为——一个女人的命就可以换我东厂印章吗?”他轻笑,直直的看着面色忽变的凌楚渊,“殿下未免,将本督想的太过于优柔寡断了吧?秦家公子一事与本督并没有什么关系,殿下这样乱扣帽子,怕是真的不想在朝堂上多待呀?”
谢渺摇着头,一副惋惜的样子,手心处却忽然起了冷汗。纵使他保护的再如何滴水不漏,也难保秦家不会半路使出什么阴邪的招数。
“督公当真不怕我将此事告知秦将军?”凌楚渊稳下心神,笑问谢渺,“秦将军此人虽说行事正派,但督公当真就以为,对于毁了自己儿子一生的仇人,秦将军真的会不去介怀?”
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煞有介事道:“原来督公当真如我所想,冷血冷心啊——弃自己亲妹妹于不顾,甚至现在罔顾妻子的性命?”
谢渺冷眼看着他,冷淡道:“我妹妹离开的原因,殿下应当比我更清楚。她一腔心思都放在了殿下身上,可是殿下却……”勾结邻国,到处招蜂引蝶。
谢渺冷哼,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到处勾搭无知女子。这样的人也配说他?
“督公说笑了。乔姑娘……的事,可是与我无关。”凌楚渊低声道:“那夜乔姑娘想着给我下药,可是最后却被人识破。”
谢渺瞪大眼,难以置信的盯着他,目光阴鸷。
“不过——本殿宽宏大量,原谅了她,不曾想她那般的小女儿心性,不过是警告了她几句,她就跑了。”凌楚渊咂砸摇头,“曾听闻谢老先生品德高尚,高风亮节,是这世间难得的正直君子,不曾想其儿女却是这般的……”
谢渺重重的拿起手中的茶杯,朝凌楚渊掷去,后者未料到他会这般举动,一时不察一身衣衫被茶水沾湿,瓷制茶杯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碎片朝四周溅起。
他伸手理了理外袍,神色自然的笑道:“原来督公这般的——没有教养。”
谢渺冷笑,“殿下还是注意自己吧,别到时候火烧后/庭自顾不暇,有这闲心关系别人的家事,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喂饱你身后的那几匹狼。”
凌楚渊难得发了火气,怒目而视:“你……!”
“殿下当真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旁人就半点都不知晓吗?”谢渺背着手,走到他身边,顺手拿起案桌上的印章,递到他面前,轻声笑道:“殿下以为这印章有用?”
凌楚渊怔了怔,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印章上。
谢渺冷笑,出言道:“殿下,你是真蠢还是假蠢?你真以为陛下会这么信任我,将这偌大的权利交在我一个人身上?没有陛下的印章,就算是东厂,也难以独立执行任何事情。”
凌楚渊目光愣。
“不知殿下是否知道,圣/祖皇帝创立东厂的本意是什么?”
凌楚渊摇头。
有些事情,除了储君,旁人都没有任何资格知晓。
就算是外间的传言,也只有只言片语,做不得真。
谢渺难得伸手勾上凌楚渊的肩,看着被自己唬的一愣一愣的凌楚渊,心下难言的畅快。
凌楚渊怎么也不肯能想到,他会连圣|祖皇帝的话也随意篡改。
若是从前的谢渺,给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做,更没有必要这么做。
可是……
他今日看这位九殿下格外的不爽。
“陛下曾亲口对我说过,若是情非得已,就算是殿下,我也是可以先斩后奏的。”谢渺在他耳边轻声说,“若是殿下不信——”
谢渺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在凌楚渊脖子上比划,笑的闲适:“殿下可以试一试,杀了你,陛下究竟会不会追究我的责任。”
凌楚渊目露诧异,对于谢渺的行为显然措手不及。
近些日子凌楚释愈发得庄帝器重,在江南的美名渐渐传到了京城,城中百姓皆赞他有勇有谋,仁爱百姓。
更有人说,凌楚释是下一任的储君。
凌楚渊自小心思深沉,但宣德三十年的时候,这位九殿下才堪堪二十二岁,到底是没有两年后的他思虑周全。
孤身一人前来东厂,也不知该说他胆子大还是说他脑子蠢。
虽说东厂无令不得抓捕朝中重臣和皇亲国戚,但是……
谢渺冷哼,意外的事,可是多得很。
凌楚渊看着谢渺,良久,嘴唇微动:“谢渺,你这样做,有违谢家风范。”
谢渺眸光微闪,想起幼时在京中所流传的谢家家规。
还有那劳什子的谢家风范。
将谢往炎困于其中,寸步难行,就是生气了也难得表现在面上,只是在心底暗暗隐忍。
“谢家早就没了,殿下同我说谢家风范,用意何在?还是想提醒我,杀了谢家满门的,正是如今的圣上?”谢渺笑,门外只有暗卫在,将书房守得滴水不漏,是以他并不害怕凌楚渊耍什么花招,此时更是有闲心道:“常言道父债子偿,殿下……嗯?”
凌楚渊抬起手,推开谢渺,在他几步之外站定,负手道:“你不会杀我。”若是真的要杀,便不会这么多废话。若是今日不杀,便不要怪他来日心狠手辣。
待他登临帝位之后,东厂不会留,谢渺更不会留。
谁乐意让字都识不全的奴才去管束一些有才学的臣子?反正,凌楚渊是不乐意的。
“殿下很有信心。”谢渺收起短匕,轻声道。
凌楚释瞥了他一眼,突然出声:“谢渺,你真的不愿意拿权势去换一个女人的命?哪怕那个女人是你心爱的?”
谢渺正巧将短匕收至袖中,听到他的话没什么好气儿的冷哼:“无聊。”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好选的?
“凌楚渊。”谢渺看着他的背影,淡然道:“殿下,我很感激你在自身难保的时候救了我妹妹,并且一直善待她。你所说的什么谢家风范其实也只是传言而已,离儿性子野,她很喜欢你。”
凌楚释停下脚步:“没有用的人的喜欢,也是没用的。”
“今天我不杀你,算是报了你对我家的恩。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也知道殿下是心有天下的人,但是殿下,这一次,我不会让着你。”
他向来不欠人什么,欠了必定良心不安。
“其实秦家对我也构不成什么威胁。”谢渺道。
凌楚渊挑了挑眉,嗤笑:“当真?”
“本殿怎么觉得,督公今日的话格外的多。”凌楚渊不屑的笑,对于谢渺所说的话半句都不曾放在心上。
他步步为营多年,才不信有什么东西能止住他的脚步。
谢渺不置可否,对着门外的人道:“恭送殿下。”
凌楚渊毫不在意的转过身,全然不怕身后的谢渺再次给他使诈。
谢渺抚了抚额头,有种吃了瓜子壳没地方吐的错觉。
凌楚渊……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所有的人都会陷进他的圈套里?又或者说,这人那种莫名其妙的高高在上之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自家妹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才会去对这样的一个男人死心塌地?
他原本以为凌楚渊今日来能给他下一个什么大套子,紧张之余还有丝丝兴奋。
可是现在——
谢渺看着地上碎了一地的茶杯,只觉得自己从前肯定是个脑残,怎么会连凌楚渊的话都信。
可他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想法,都是因为之前凌楚释将一切都替他处理妥善了,才显得今日的凌楚渊格外可笑。
在凌楚渊走后,谢渺顺手抄起案桌上的印章,无声勾唇笑了笑。
这印章的权势,果然是大,诱惑也很大。
不外乎凌楚渊连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宋石进门的时候被里面的满地狼藉吓了吓,但很快就镇定下来。
谢渺抬起眼,“如何?”
宋石拱手,恭敬回道:“容妃已有|孕,那名侍卫督公想要如何处置?”
谢渺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好。”他的声音莫名阴沉下来,冷笑道:“至于那名侍卫,自然是大有用处的。”
容妃算得上是……被凌楚渊迷了心智的又一女子,此人颇得庄帝喜爱,在后宫内也算得上是呼风唤雨的存在。
只是多年未曾有孕,谢渺不过诱哄了两句,那容妃就巴巴的和侍卫搞在了一起,还怀上了孕。前些日子才被封为贵妃,近些日子又有了孕,容妃在皇宫内的日子可谓是如鱼得水。
可是谢渺知道,这孩子最多能保到四月,若是再不早点动手,这枚棋就没用了。
凌楚渊又怎么可能让她真的生下孩子?
凌楚渊出了东厂大门后,只觉得谢渺和从前相比起来,截然不同。
从前……
谢渺对他一直都是感激的,甚至有时还会替他处理身后的各类事情。大概是……乔离走了吧,谢渺也就没心思去管这些事情了。
在外间等候的下人见到凌楚渊连忙迎上来,讨好的说着吉祥话,凌楚渊皱了皱眉,心下莫名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回以温雅笑容。
他下午约了秦思唯南湖一游,一来是为培养感情,二来……纵然谢渺再三警告,他依然觉得秦家能够威胁到谢渺。
即使威胁不到,秦家毁了,也不过是少了一个不支持他的人罢了。
凌楚渊上了马车,身边跟着的侍女笑吟吟的递上茶,看着他身上湿了一片的衣衫,谈绿诧异问:“殿下没有和那个人谈好?”
他挥开手,不悦道:“不该你管的事,便不用多言。”
谈绿便不再说话了,车厢里安静的骇人。东厂门前是重地,侍卫绕了好几圈,城中百姓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放轻脚步。
凌楚渊将茶杯中重重摔在桌子上,没什么好气儿的道:“茶太凉了,回去罚跪。”
谈绿整个人僵住,难以置信的看着凌楚渊:“殿下说什么?”
凌楚渊勾唇,凉凉道:“罚跪。”
他脸上的表情实在骇人,原本俊雅清逸的一张脸上忽然布满阴云,从来只有笑的眼里也是阴沉一片,同以往的延王殿下截然不同。
谈绿无言地低下头,撇嘴不满,但还是回:“是。”
凌楚渊不再多言,撑着下巴阖目养神,侧脸的线条忽然凌厉了起来。
权势……美人。
他哪里是要谢渺选,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自己想要一个答案。
而那个答案,近在咫尺,他却不敢去选。
——
谢渺在东厂与下属商议了许多事情。
更是和宋石等人好好谋划了一番关于如何除去凌楚渊的事。
按理说这是他的家事,原本不应该牵扯到这些人。可是谢渺平日里极其护着他们,他们也自然不想置谢渺于不顾。
可是上一世,他真的是给他们指了一条错的路。最后那些忠于他的下属,没有一个是过得好的。被杀的被杀,被夺权的被夺权,都落得声名狼藉。
书房内已被小太监清理过,谢渺、宋石、朱飞良和其他心腹之人都坐在里面,等着谢渺说话。
谢渺的目光扫过他们,这些人都是忠于他的,有些人虽说资质平平,更是许多事情都会做砸,但难得的是他们一直跟在他身边。
谢渺轻咳,在他们的视线下拿起案桌上的东厂印章,起身,走到朱飞良身边。
朱飞良仰起头不解的看着眼前的谢渺,更是疑惑地看向他手里拿着的玉制的印章,黄金镶边,章底的纹案他无比熟悉,看了整整三年:“主子……这是?”
谢渺忽而轻笑,拍上他的肩,沉声道:“飞良,今日,我将东厂的印章交给你。”
众人一惊,都从座位上起身直直下跪:“主子,不可!”
朱飞良的反应更甚,连连摇着头。
谢渺环视一番,随手将印章放在朱飞良的座上。
总有一日他要走的,若是不提前将这些事情安排好,那,这些人或许会被凌楚释玩的渣也不剩。
庄帝不动东厂是懒得出手,那时直接将他最宠信的谢渺派了过来。
他亲手杀了前一任督主才征服了民心,后来一步一步的将东厂的人换了个遍,所有不忠于他的人都被杀掉。
他那时心里想的只有如何往上爬,爬到高处,拥有权力,篡改史书,为谢家平反。
却从未想过谋反。
他选了凌楚渊,不仅是因为这位九殿下答应过他会为他做到这些,更是因为他承诺过——即位之后不动东厂。
可是……
这些上位者说的话,又有几句是能信的?所以他一定要为他们把后路想好。
“你们是觉得,飞良担不起这个位子?”谢渺沉声问。
“属下的确担不起。还望主子三思!”还未待其他人说话,朱飞良就抢先一步开口,目光直直的回视着谢渺。
“诸位,今日我有一事想说。”谢渺清了清嗓子。
众人皆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谢渺咳了咳,言简意赅道:“不日我将辞去手中职务,辞官归隐。”
“督公?!”宋石抬起头,“为何?难道,您忘了三年前我们在这东厂门前一起发过的誓吗?”
“还请主子收回成命!”朱飞良最正经,说出来的话也是文绉绉的。
三年前谢渺为了安抚这些人的情绪,亲口在东厂前立下誓言——今生一定要做最大的权臣,带着他们带领东厂走向盛世。
谢渺不自在的坐了下来,桌子挡住大半个身子。
他那时说这些……无非只是说说而已。
却没想到,这些人当了真。
他不知道的是,那时少年站在东厂门前,对着身下寥寥无几的“属下”口出狂言,在这些人的心里又留下了怎样的印记。
用意气风发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当年谢渺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毫无背景的小太监,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怎能不让人侧目。
“主子到底为何突然要归隐?”朱飞良一针见血的问。
谢渺的表情忽然温柔了起来,就连过于白皙的脸上也浮上浅浅的红,他低下头目不斜视的看着桌上的折子,淡淡道:“我有了一个,想要陪她一辈子的人。”
谢渺难得在他们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声音也是温柔的不成样子,像是一汪清泉一般,就连平日里只敢在他面前谈论正事的下属也因为他的这句话沉默了。
半晌,宋石恍然大悟一般的问:“督公说的可是那位——江家的小姐?”
平日里话最少的黄同光也喃喃问:“好像是叫什么江姝……”
“咳咳。”谢渺不自然的出声,总结一般的说:“总之,若是我辞官归隐,东厂的一切事务都交给飞良。”
朱飞良被谢渺的这句话惊了惊,一直回不过神来,直到谢渺将印章直接塞进他怀里,他才想起要拒绝。
谢渺的动作强势霸道,甚至笑着说:“飞良担得起这个。”
宋石笑吟吟的问:“督公,什么时候,请咱们去府上见见嫂子?”
谢渺成婚的时候谁也没请,他们也觉得大抵是谢渺不大重视这门婚事,只是今日谢渺忽然说出这番话来,着实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
谢渺不语,将朱飞良从地上扶起后,转身对着他们说:“成了,你们也起来吧,别跪着了,今日我说的话,你们可记得了?”
朱飞良郑重点头,将印章示于众人面前,一字一句道:“若是有谁有异心,千刀万剐,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谢渺被他的话逗笑了,满意的点了点头。
众人都道:“若有异心,不得好死,永世不得翻身。”
待众人商议得差不多的时候,谢渺忽然道:“过些日子我请你们去府上。”
他说了一半,便又止住话头,有人眼尖看到他红了的耳垂,不怀好意的打趣问:“可是去见嫂子?不过,督公舍得让我们看?”
朱飞良推推那人的肩,笑道:“若是督公相邀,我等一定会去。”
宋石感慨道:“我竟不知那江家小姐是何等绝色,竟能让我们之中最为野心勃勃的谢督公都折了腰,甘愿放下这滔天的权势去陪佳人归隐啊~”
他这话说的滑稽,众人都笑了起来。
谢渺淡淡道:“也不怎么样。”
谢渺垂下头,看着外衫的衣摆。
那一处曾经被江姝亲手撕烂,后来他寒着脸,逗着她补好。
补好的地方,针脚歪歪斜斜的,有些滑稽。
可是后来他格外喜欢穿这件衣裳,就算是在洪兴怀那儿,也一定要逼着小桂子回去取了这件来。
总觉得,好像就把她带身边了。
也不怎么样。
就是……格外讨我喜欢就是了。
谢渺低头笑着,缄默不语。
众人坏笑着出了书房门,这些人中有些在烟花之地待久了,荤段子随手就来,却不大敢在谢渺面前讲,憋得不行,只想着快点出去,大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朱飞良却留了下来,恭恭敬敬的将印章重新放回谢渺桌上,正色道:“这印章等主子真正下定决心的时候再交与他人也不迟。”
谢渺笑问:“你怎知我没有下定决心?”
“主子似乎……仍有疑虑。”朱飞良忐忑道。
谢渺笑着摇头,重新将印章放到他手上。
他并非有疑虑,就是有,也并非是放不下手中的这枚代表着权势的印章。
“收好。”谢渺道。
——
谢渺出东厂的时候身上已是酸痛的不成样子,洪兴怀说的果然不错,他的确……不适合剧烈运动。
上马车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腿都在抖。
方才在朱飞良他们面前,只是在强撑着颜面罢了。
这一跤摔得不偏不倚,恰巧外衫下摆勾烂了。
小桂子只听到“嘶”的一声,谢渺冷哼着拉开帘子,面色阴晴不定的看着被撕烂的那处。
活像是谁得罪了他。
小桂子倒吸一口凉气,讨好道:“督公今日身子可有不适?听闻督公今日威风得很呢。”
谢渺不搭理他,仍旧是盯着被撕烂的那处。
这衣衫当真布料这么差?随便一撕,就烂掉了。
他拉开帘子,一言不发的看着马车外。
周身的气场凌厉,明显十分不开心。
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往泽阳街的那一条路不怎么繁华,所以路上并没有什么人。
谢渺想不通为什么洪兴华会选这样一处地方住,既偏僻又荒凉。
唯一的好处就是安全,贼也摸不来这儿。
他踏进院子里的时候脸色仍旧不太好,小桂子跟在他身后唉声叹气。
洪兴怀这一处简陋,有时天气好的时候还会直接在院子里搭个桌子围在一起吃饭。
江姝低着头,任由洪兴怀磨烂了嘴皮子也不肯动一下筷子。
“丫头,你等他有什么用?他说不定早就在外头吃过了!”洪兴怀恼了,将碗重重一放,摆出长辈的架子:“秦雨,你劝劝你家小姐。”
秦雨缩头站在一边,并不敢和江姝说话。
直到院前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才回过头,目光落在谢渺烂掉的外衫上,虽是有些不解,但这并不妨碍她推着轮椅迎了上去。
谢渺俯下身,将她抱了起来,扫了扫桌上所剩无几的菜,还有江姝面前一口没动过的饭,阴森森的道:“洪太医,你这样不太好吧?”
“他说不等你回来。”江姝将脸贴在他胸口,气鼓鼓的瞪着洪兴怀。
谢渺难得见她这副样子,一时有些惊奇,咳了咳才问:“等我回来?”
“对呀,你回来了才能吃的。”江姝自然而然的说。
他就……知道。
谢渺压下脸上的笑,淡淡问:“没吃饭?”
她点头,环上谢渺的脖子,语气有些埋怨:“你去了好久,我一直都在等你。”
谢渺眨了眨眼。
他是上午去的,同江姝一起吃的早饭。
回来的时候是晚上。
就是说……这人一天没吃饭。
洪兴怀见不得他们这幅样子,咂砸道:“我劝了她十几次,她自己非不吃的,我有什么办法。”
谢渺放下她,推着轮椅自顾自的走进厨房,看了看食材,扭头对江姝道:“挑……”
顿了顿,暗笑自己问的傻,江姝挑食的不行,稍微难吃一点这人都不会吃的。
厨房里有些暗,他顺手点上了蜡烛。
江姝面色有些苍白,嘴唇都起皮了。
谢渺心下一片自责,他该早点回来的,不该和凌楚渊虚与委蛇。
“以后不要这样了,我不回来你就先吃饭。”他转身拿起菜,在水缸里过了过水,抿着唇鼻尖有些酸涩。
很多年都没人这么对他了。
在宫里面当差的时候,贵人们有什么事一定要随叫随到。管你是在睡觉吃饭还是蹲茅坑。
更不会有人管你吃了饭没有。
就算是谢夫人和谢相,也从来没有说,谢渺不回来,家里就不吃饭。
他小时候皮,又机灵,在外头有时闹一整天,直到半夜才会归家。
谁会因为一个顽劣的小孩子,就不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洪兴怀这里很简陋,厨房里的东西也不多,除了几块零星的腊鱼腊肉,就是白菜。
江姝没答话,只是坐在轮椅上,安安静静的看着谢渺,良久才说了一句:“对不起。”
谢渺回头,笑着问:“怎么?”
“……让你担心了。”
很小的一声,带着自责和愧疚。
谢渺嗯了一声,继续切着手上的菜。
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然后是生火,炒菜。
最后做出来两盘菜,炒白菜和白菜炒肉。
他厨艺一般,也不知江姝吃不吃得惯。
厨房内很久都没有人说话,谢渺出门想着将饭拿进来热一热的时候,江姝扯住了他的衣摆。
他一时不察,也不知她扯的力道有多大,谢渺低下头看着裂了一半之后又裂了的衣摆。
这件衣裳……
怕是穿不了了。
“怎么了?”外间只有一轮月亮,洪兴怀将碗放到了水缸边,桌上只有几碗剩饭,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狼藉不堪。
屋子内燃着一根蜡烛,并不亮,谢渺看不清江姝的脸,只是心底莫名的开心。
“我以后不会了。”江姝低着头,嗫嚅道,半晌又抬起头:“真的不会了。”
“不会什么?”谢渺拉下她的手,包进手心里,蹲下身问。
“不会给你惹麻烦了。”她垂头丧气的说。
谢渺一僵,反射性的问:“你……知道了?”
“对不起。”
“胡说八道。”谢渺说,也不管什么了,直接抱起了她。他动作有些大,江姝显然一怔,没反应过来。
“再说对不起,就把你送回江府。”谢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又严肃了起来。
“……”江姝噎了噎。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后果我来承担就好。别想那么多。”谢渺轻声解释,“这件事情也不复杂,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难解决。”
江姝看着他,一双眼睛在月下亮晶晶的,谢渺笑了笑:“我去热饭,然后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她红着眼,点了点头。呆愣着由谢渺放下,又问:“真的不要紧吗?”
谢渺一哂,拉下脸问:“你觉得,是秦蕴和厉害还是我厉害?”
“你。”江姝毫不犹豫的道。
“那不就是了。都说了我厉害,怎么就不信我?”谢渺沉下眼,直直的盯着她,颇有一股威胁的味道。
“……信。”
谢渺放下心来,起身拿起桌上的饭,江姝又说:“……可是……”
他走近她,阴沉沉的说:“你再说这件事,我就送你回江府。”
后者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哪里是要送她回江府。
他只是怕她担心,怕她不开心,郁结于心。
谢渺动作很快,整齐利落。
没花多长时间热气腾腾的饭菜就摆在了江姝面前,谢渺将筷子递给她,笑问:“是自己吃还是……”
他还没问完,后者就十分自觉地道:“喂。”
谢渺笑着摇了摇头,顺从的将她抱坐到腿上,小口小口的喂起了饭。
“姝儿。”喂了一半之后谢渺忽然将碗放下,声音轻轻的喊他。
江姝回过头,应了一声,然后不解的眨着眼,无声询问他。
“以后要长大一点,学会自己吃饭。”谢渺不自然的说。
江姝愣了愣,勾住他的脖子,忽然埋进他颈间,语气软绵绵的问:“为什么,渺渺厌烦我了吗?”
谢渺咳了咳,“没有。”
“那是?”他身上的人接的飞快,生怕听到不想要的回答。
“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可能……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喂你吃饭。”
他才说了一半,江姝就懂了。
他在江南的时候,对她说过,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
“嗯!我知道了!”她放下手,自己端起碗,笑眯眯的说:“以后不要你喂了。”
谢渺哭笑不得,只觉得她乖巧的不行,只好配合着点头。
一顿饭因为江姝而拖长了不少时间,直到月上柳梢,洪兴怀屋里的灯都灭了才吃完。
房间内。
谢渺平静的将外衫脱下,递到江姝面前,声音更是听不出丝毫感情:“你撕破的,你补。”
“可是之前就……”
谢渺打断她,继续平静道:“我说是你撕破的,就是你撕破的。”
她抬起眼,委委屈屈的看着谢渺。
“你补不补?”谢渺的视线落到别处,不去看她,强势问。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反正……”谢渺顿了顿,又蛮不讲理起来,直接将衣衫摆在江姝面前:“我要你补。”
她默了默,忽然福至心灵一般,笑了起来,指了指格子,轻声道:“针线就在那里,你拿过来,我帮你补。”
谢渺没什么表情的转过身,拿起针线,递到她面前。
他梦里曾经出现过这样一幕,他在地里种田,草地上放牛,然后太阳下山的时候扛着锄头回家。
家里面有个面目模糊的人,在织布机前忙碌,看见他回来了,扑上来抱住他。
她给他做饭,给他洗衣裳,给他缝衣裳。
他做这梦的时候,只觉得荒唐得紧,他那时十七八岁,在庄帝身边当差。
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娶妻,他的一生都不会出现这样的一幕。
现在,江姝瞪着眼拿着线穿针,穿了好久都找不到诀窍。
谢渺起身,又加了一个蜡烛,他问:“亮一点是不是就看的清晰一点?”
江姝瞪他,声音糯糯的:“督公……奴家不会做针线活……”
上次给谢渺补这件衣衫,都是在谢渺威逼利诱好几次之后。
谢渺不为所动,仍旧强势道:“快点。”
他语气凶狠,像极了逼|良为|娼的恶霸,可是看着江姝的眼神,却又是温柔平静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穿好了线,葱白的手按着谢渺衣衫的一角,别扭的开始缝了起来。
谢渺目光一动,从身后抱住了她,心底莫名的安稳。
“啊!”江姝握着手,递到谢渺面前,委屈巴巴的说:“刺到了。”
谢渺没说话,拉过她的指尖就含|进了嘴里。
她脸红了红,想抽回手,谢渺越发用劲儿。湿|热的舌头舔着细小的伤口,她好像……也不疼了。
其实本来就没有多疼,只是想……让谢渺心疼一下。
半晌,谢渺放开她,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说:“继续。”
江姝的脸通红,从颈脖红到了耳根,就连眼睛里都是水汪汪的。
她手下的动作生涩,艰难,最后留在衣衫下摆的,也是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谢渺倒没说什么,神色自然的将外衫搭在衣架上,然后一根一根的舔她的手指。
她红着脸,别过眼,不敢去看。
只觉得那一幕,太过于……香|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