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楼上夜风猎猎,守城门的人都被换了个遍,皆是秦丰羽手下的人。
朱飞良跟在凌楚释身边,静静地看着城楼下。
半晌,一辆纯黑的马车在城楼下停住。
凌楚释没有丝毫犹豫的从城楼上下去,守卫十分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
凌楚释在马车前停下。
朱飞良在他身后,无声的看了马车很久,终是没有胆子上前。
今夜城门严加防守,秦将军亲自坐镇,就连七殿下也陪着守着。
而此时,凌楚释无声的看着马车,半晌,朝身后挥了挥手。
城门被打开,城门口肃静异常,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赶马车的人穿着一身朴素到极点的衣裳,看起来平平无常,此时他拉着缰绳,马车缓缓朝城门口驶去。
半晌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凌楚释回过头来,对着朱飞良笑了笑:“朱大人似乎十分不舍。”
朱飞良沉默着点了点头。
凌楚释缓步上了城楼,秦丰羽配着剑,站姿笔挺,目光追随着那辆马车。
黑夜里,黑色马车本就不显眼,隔得远了,就再看不分明。
“秦将军。”凌楚释在他身边站定。
秦丰羽拱了拱手:“殿下。”
“嗯。”凌楚释未再多言,只是道:“今夜便辛苦将军了。”
“无妨,殿下有所吩咐,臣定然万死不辞。”
凌楚释笑,“多谢将军。”
“殿下何须言谢。”
毕竟自家唯一的女儿秦思唯即将嫁给这位七殿下做王妃了。
若是七殿下飞黄腾达了,秦家的门楣,自然也能发扬光大。
凌楚释嘴角挂着笑,抬步离开了城门口。
前几日谢渺找到他,说是愿意倾尽东厂之力助他,条件就是帮他离开,且在登上帝位后为谢家正名。
谢渺身居高位已久,知道的事情太多,想要离开并非易事。
可若是有了秦丰羽的帮助,也不是很难。
至于后者,更是只需动动嘴皮子就成。
凌楚释权衡之下,便答应了。
离开的时间选在今晚,就连驾车的人,都是他的。
他虽不知谢渺为何要离去,却大抵是能明白一些的。
有时手中权力过胜,的确是容易招致祸端的。
凌楚释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北城门口。
城门早已被阖上,秦丰羽在楼下同士兵们说着话。
他摇了摇头,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驶去,便什么都看不见了。连同江南一起经历过的那些生死瞬间。
***
此时的南城门,于飞宇依旧在和宋石争吵着,宋石寸步不让,于飞宇步步紧逼。
于飞宇身边的马车招摇得有些显眼,他手中握着剑,轻佻的看着宋石:“你让不让?”
宋石纹丝不动:“不让。”
一旁的守卫早已经习惯这两人的争吵,都闭上眼不欲再看。
反正这两人再吵一百遍,还是这个结果。
于小侯爷总是能出城的。
果然,在剑抵上宋石脖子的瞬间,宋石闪身躲开,于飞宇却趁此机会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宋石在身后看着落在地上的剑,气的牙痒痒,恼怒的对身边的人吼:“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外传!”
守卫们有气无力的道:“是。”
这两人之间的事,在京城里早已经不是秘密。
他们看了这几年,都看腻了。
于小侯爷飞扬跋扈,而宋大人正经古板,这两人凑一堆,准没好事儿。
只是没人看得见,宋石在于飞宇走后瞬间,低落下去的神色。
他低下头,轻轻念了一声:“保重。”
他与朱飞良不同,朱飞良会直接将对谢渺的不舍写在脸上,任谁都看得出他的低落。
而宋石,却只会将这些埋在心里。
愈是苦涩,愈不敢与人言。
南门守卫向来松懈,且南门有些偏僻,少有人行,故而今日之事,也极少有人会与外人言。
那顶繁复的马车在某座山下停下。
山脚下早已有人等候多时。
于飞宇远远地看了那些人一眼,赶车的人是他的家仆,那些人的眼神都像是要将那人杀了。
于飞宇不动神色的用剑鞘将那人敲晕,摆了摆手甚是无奈的对着马车里面道:“谢渺,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良久,马车里面才响起一声很低很低的嗯。
于飞宇掀开帘子,看了里面的那两人一眼。
只觉得这一幕有些辣眼睛。
男子将女子抱在腿上,甚是温柔的喂着水。
两人目光相接,即使是相隔这么远,于飞宇依然觉得自己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谢渺抱着人,慢条斯理的从马车上下来。
他怀里的人很安分,抱着他的脖子,乖巧的像是空气。
于飞宇默默咽了咽口水,“干嘛要走呀?当东厂总督多威风。”
谢渺不言,那些守着的人朝他们走过来,拱手跪下。
于飞宇吐了口口水,“就你威风,半句话都不带说的!”
谢渺扭头对他微笑,整个人身边都是温和的,没有半点冷意。
只是……
于飞宇撑着脑袋,只觉得那女子的眼神,实在是冷。
他缩了缩脖子,自己抱着自己取暖。
“我送你到这了,走了。”于飞宇摇着头,将那家仆拖回车里,自己驾着马车走了。
在夜色里,依旧是招摇的。
就如他这个人,从来不肯收敛自己。
“诸君先起来吧。”
于飞宇耳边只听到了这一句话,而后便驾着车,快速远离这里。
这件事情牵连甚广,于家其实并不想摊上。
只是……求他的人是宋石。
若是宋石,那便……答应了其实也无妨的。
于飞宇默默想着,他帮了宋石这么大的一个忙,一定要让宋石好好款谢他。
城北处,一行黑衣人早已埋伏在那里,当马车路过的时候,便急急杀了出去。
连赶车的人都未曾放过,只是当他们掀开马车帘子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后来听说曾经的延王殿下,在当夜吐了血。
晕倒前说出来的话是:“谢……”
世人皆赞九皇子谦和知礼,晕倒前都要和别人说一声谢谢。
十日后,七皇子凌楚释与秦将军家的独女秦思唯的婚礼如约举办。
皇城内整整闹了三日,十里艳红妆,嫁于如意郎。
再后来七殿下登上帝位,秦家之女顺势成为皇后,一时荣宠无边。
只是人们茶余饭后偶尔会想起那个被他们骂了许多年的谢渺,一时有些唏嘘。
那样的人,竟在宣德三十一年的时候,生生病死在了家里。
听说家仆跟在棺材后面,哭了十几里路。
后来东厂换了一位主子,行事却低调的很。
狠绝果厉,却半点不输谢渺。
***
朱飞良坐在谢渺昔日坐过的位置上,拿着东厂的印章,在一封又一封的折子上盖下。
宋石垂手站在他身边,汇报着近日来的事务。
朱飞良忽然道:“主子是真的死了。”
听说在城北伏击的人,是九皇子的。
黑色马车停在路边,里面空无一人。
宋石没说话,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我记得他还说邀请我们去家里做客,见见嫂子。”
宋石依旧是嗯了一声。
“……其实那个女子不怎么样。”朱飞良哼了一声,语调都与谢渺当年如出一辙。
宋石沉默。
他并不知道那位江家小姐究竟如何,也不欲去评价。
更不想将谢渺最后的话告诉他。
谢渺的意思是,就让朱飞良以为他死了。
不然,以后者的性子,追到天南地北,也一定要找到他的。
“宋石,你最近未免和那个于小侯爷走得太近了些?”朱飞良继续低下头,认真的看着奏折,漫不经心的问。
宋石愣了愣,说出的话却有些结巴:“没,没有。”
朱飞良便不再说话了,坐在东厂的书房内,安安静静的看着折子。
却忽然想到,自己也曾经如宋石一般,站在下面,任由上面的那个人检阅着。
只是,那人终究是死掉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许多年来,朱飞良都替谢渺觉得不值得。
那个女子,普普通通的,除了那双腿特别了一些,其他半点引人注意的地方都没有。
如今他执掌东厂,当日的七殿下与九殿下在夺宫政变中夺下政权,有秦丰羽开路,顺顺当当的坐稳了皇位。
那位九殿下却被善待,囚在京城做了个闲散王爷,闲时赏花遛狗,忙碌时……
怕是也忙不起来。
这些年他圆滑了许多,待人接物也不再如年轻时一样古板不知变通。
也渐渐的懂得了,当年谢渺究竟是付出了怎样的心力才护得东厂的他们,平安无事。
即使做了那么多丧心病狂的事,也依然能保全下来。
宋石缄默不语,在他分神之间自己从房间里面退了出去。
他知道一切,却情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最后,再怎么想念,也没人知道谢渺究竟去了哪里。
天南地北,海角天涯,哪里都是,又或者,哪里都不是。
又或许,他真的只是带着那个被人诟病的女子,找了个地方,做了个家。
然后平平安安的过了一辈子吧。
谁知道呢?
“宋石!”
身后一枚石子飞过来,直接砸上了他的脑袋。
宋石有些恼怒,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这儿呢!笨蛋。”屋顶上的于飞宇对他招手,笑的像个二傻子。
宋石忽然不气了,从心底处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最后也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于飞宇从屋顶跳下来,发出了很大的一声响。
就连朱飞良也将书房门拉开,不善的看着门外。
在看到于飞宇的时候,默默关上门,继续进了书房。
谁都知道,宋石与于飞宇,见面就掐,不见面……
宋石做事就心不在焉。
朱飞良忽然想起谢渺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娶妻。
彼时风温柔,草也柔软,喝醉了的谢渺,更像是一个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