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楼客栈的窗户往下看去,可以看见来来往往的走贩行人,叫卖声一声接着一声,从辰时起就没有消停过。
江姝回过头,看着懒懒散散的歪在躺椅上的谢渺,不由得好奇:“夫君,我们为什么还要在阳熙待这么久呀?”
从那日晚上出来,到今日,已是一月有余。
就连跟着他们的黑衣人,也已经被谢渺赶走了多半,只留下寥寥两人。
他们两住在二楼的一间房,那两人住在隔壁。
而谢渺让他们在这里待了一整个月,从四月到五月。
再住下去,就是六月了。
谢渺闻言轻轻笑了笑,眉眼间疏松懒散,闲适的将躺椅移到她身边,继续躺下,颇有耐心地道:“这段时间想要追杀我的人肯定不少,但是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不仅不跑,反而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住着。”
阳熙是京城周边的小镇,比之京城稍逊,但其繁华程度也是不减。
可关键是,绝对没有人能想到,他会在阳熙待整整一个月。
江姝点点头,趴在他扶手上,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你想什么时候走?”谢渺不答反问,左手似是不经意的搭在她脑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抚。
他手底下的那颗脑袋稍稍晃了晃,发丝在手心摩擦,痒痒的。
“我还想去别处看看。”她沉吟片刻,眨着眼睛讨好的看着谢渺:“反正夫君现在也没有事情做了,就陪着我到处走走吧?”
从谢渺的角度看过去,那双狭长的眼睛成了圆圆的三角状,却没有什么菱角,窗户大开,叫卖声传进房间,阳光也随之穿进来。
打在手上暖洋洋的,手底下的脑袋甚至热乎乎的,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背上,在阳光下发亮。
谢渺眯了眯眼,忽然想起那日他同凌楚释在闫楼的谈话。
——
彼时那位七殿下似乎是十分好奇为何谢渺忽然约了他。
谢渺倒上一杯酒,“闫楼是殿下的地方吧?”
凌楚释点点头,似是无奈:“早知道瞒不过督公。”半晌又笑道:“当日督公想将闫楼收为己用的手段倒还真是不错,本殿竟是想了许久才想到破解之法。”
谢渺沉默的看着桌上的酒,忽然道:“殿下喝一杯吧。”
“哦?”凌楚释似是饶有兴致,也不过问,毫不犹豫的就将那杯酒饮下了。
“我此番相邀,是想求殿下一件事情。”谢渺开门见山地道,“我欲隐退,东厂的势力殿下可以随意支配,只是希望殿下能保全它。”
凌楚释十分惊讶,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殿下可能帮我?”谢渺问。
那时他已经知晓凌楚释与秦丰羽之间达成的协议。
具体内容虽是不清楚,但是,总归是秦丰羽站在了他那一边。
包间内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凌楚释又倒上一杯酒,握在手中把玩着酒杯,谢渺所说的事情于他而言无疑是一种诱惑,可是往往诱惑后面,都是巨大的陷阱。
“此时并非是隐退的好时机,况且督公近来深受父皇重用,怎么此时忽然要……”
谢渺自容妃一事之后愈发的得庄帝信任,就因为他在刺客刺来前,挡在庄帝身前的那一剑。
而这人自那件事情之后,就一直躲在家中称病不出,就连早朝也不见踪影。
谢渺忽然笑了。
“殿下,您应当知道,人各有志。我只是腻了,想找个安稳的地方度过余生罢了。况且……”对上凌楚释探究的眼神,谢渺轻声道:“这种刀尖舔血的日子,我早就不想过了。”
凌楚释默了默,点了点头:“好,我帮你。”
而后来——
后来他去找了宋石,求助于于飞宇。
那日出城北门的,不过是一辆空的马车。
以他对朱飞良的了解,那人是绝对不会同他道别的。
于是谢渺那么做了。
而他自己则带着江姝从城南出城门。
瞒天过海,偷天换日。
自此世间,除了那几个人,便再没有人能猜到他的行踪。
——
“好不好嘛?”身边的人软软的问。
谢渺思绪拉回来,轻轻地点了点头,手在那颗脑袋上来回抚摸:“好,你想去哪儿都行,反正我有的是钱。”
江姝笑,将他放在脑袋上的手拉下来,吻了吻他的手心,又问:“你什么时候攒的那么多钱呀?好像东厂总督每年的俸禄也没有多少吧?”
她好奇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
谢渺都不曾向庄帝请辞,直接就带着她走了。
这样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咳咳……”谢渺坐起身子,偏过头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她:“那些钱自然是清白的,不然……你以为黑钱我敢用?”
钱的来路,自然是清白的不能再清白。
无非是那些官员送的,还有一些,则是庄帝赏的。
敲门声不合时宜的传来,谢渺起身将门拉开,面色不善的看着站在门口的黑衣人:“有事?”
立呈站在门口,不经意的对上江姝的视线,愣了愣,又红着脸低下头:“公子,吃饭了。”
那个跟在主子身边的女子……
似乎和前几日不一样了。
前几日的时候脸颊消瘦,整个人看起来风一吹就会倒,面色也是苍白虚弱的。
可是今天乍一看……
立呈捂紧了自己狂跳的心脏,生怕谢渺看出一丝丝的异样。
今天的那个女子,懒洋洋的趴在躺椅的扶手上,撑着脑袋看谢渺。
眼睛一眨一眨的,眼底不再是冷漠的光,而是有了几许的柔和,就连唇边都有似有似无的笑意。
无端的让他……紧张。
“知道了。”谢渺倒没生气,只是若有所思的看向了无所察觉的江姝。
他家夫人今日穿一身碧色的衫裙,本就白皙的面色衬得愈发莹白如玉,一张小脸姣好的如天上明珠,再配上那一副任他蹂|躏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勾人。
这些天来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这个小女人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脸上也有淡淡的血色,不再是病弱的。
在发现立呈依旧是偷偷地打量着江姝,谢渺冷哼一声,重重的关上了房门。
“午饭送到房间来就行了。”谢渺对着门外,淡冷道。
“……哦,是!”门外的立呈僵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忙对着门回答。
而躲在回廊上看着的另外一人却在此时放肆的笑出了声,促狭的看着立呈。
立呈红着脸,朝他走过去,一掌毫不留情的劈在他肩上,那人闪身躲过,立呈吼他:“笑什么笑!”
袁浩长长的嗯了一声,“笑你呀,见着好看小姑娘就控制不住自己。”
立呈反驳:“我才没有!”
他们自小在死士营里长大,两人相依相伴,长大后成了谢渺的众多暗卫之一。
对于江姝他们都是见过的。
而立呈则比袁浩更为熟悉一些。
去年在江南,那个嫌弃他买的风筝不好看的人,就是江姝。
他原以为以他的身份,两人之间是怎么也不可能再有交集的。
可是,送着她和谢渺离京的人里,偏偏就有他。
立呈垂下头,“我去给公子端饭上来。”
袁浩嫌弃道:“去吧去吧。”
***
房间内。
谢渺甚是自然地将江姝抱在怀里,偶尔给她喂一口饭菜。
饭菜比之从前自然是粗糙不少,但这间客栈的手艺,也是不错的。
江姝胃不好,吃的急了或是多了,都会难受很久。
后来谢渺发现江姝自己吃饭的时候,都有种变态的固执。
在碗里的饭都一定要吃完,半点剩饭剩菜都不会留。
他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种堪称扭曲的习惯,但是有时候碗里的饭多了,她也一定要吃完。
完全不会去管自己究竟难受不难受。
再后来,谢渺就养成了给她喂食的习惯。
反正她也不挑食,往往是谢渺喂什么,她就吃什么。
谢渺垂下眼看着乖巧的坐着的江姝,她认真地盯着谢渺的手……上的筷子。
目光追随着那双筷子,筷子移到哪里,她就看向哪里。
谢渺忽然觉得有趣。
怎么往常就没发现江姝这么可爱?
他心下满是柔软。
谢渺故意用嘴咬着筷子,很长时间都没有拿出来。
江姝的眼睛也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的嘴,似乎在问他究竟要吃到什么时候。
半晌,她的眼睛微睁,声音有种莫名的固执:“不能再咬了。”
她说着,手还去掰谢渺的手,似乎是想将那双筷子给拿出来。
谢渺控制不住的笑了出来。
在她恼怒的目光下,谢渺收敛了笑意,低低的嗯了一声。
随手给她夹了块土豆片,看着她小口小口的咬着,圆圆的土豆片被咬出一个小小的月牙。
她吃的很慢,一小碗饭可以吃上一整柱香的时间。
就是这一小块的土豆片,也吃了很久。
谢渺愈发觉得她有趣。
逗江姝简直是好玩儿极了。
最后,江姝认认真真的舔干净筷子上残留的土豆渣,才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谢渺。
似乎是在说她吃完了。
谢渺从心底爆发出猛笑。
佯作淡定的收回筷子,继续面不改色的吃饭。
在他的观察之下,江姝的视线还是留在筷子身上,认真的像个小老头。
谢渺将筷子放下,平静问:“你老是看着筷子做什么?”
江姝回答的一本正经:“习惯了。”
谢渺噎了噎,又问:“什么时候养成的这种……”
有意思的习惯……
谢渺心底还在笑,想着待会儿怎么反驳江姝。
江姝忽然垂下头,轻声说:“因为以前没有人陪我,吃饭的时候也没有,就只能自己找乐子。”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谢渺的眼睛,声音有些委屈,还有些迷茫:“娘亲死了以后,我在家里就总是不被父亲待见。有天他来看我,把娘亲的遗物都拿走了,然后他说,女孩子不可以剩饭剩菜。可是那个时候,厨房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我和秦雨的饭菜了。”
那天小女孩坐在轮椅上,迷茫的看着江成将娘亲的东西全部都拿走,说要去烧掉。
那时候小女孩不敢反驳,她面前放着的是很多天以前的馒头,馒头底下长满了黑色的不知名的东西。
江成看见那个馒头,不悦的皱了皱眉,冷声道:“女孩子不可以剩饭剩菜。”
小女孩那时候已经很虚弱,听到他的话后笑了笑,乖巧道:“嗯。”
然后拿起桌上的馒头,小口小口的咽进了嘴里。
馒头很硬,散发着酸味。
她面不改色的吃下。
秦雨在一旁想说什么,可是最后什么都不敢说。
那天晚上她吐了一夜,什么都没吐出来。
再后来,胃就坏掉了。
很久之后有人找到她,告诉了她关于梁家的一切。
于是就没有人再敢欺负她。
她其实从来不冷血,不冷漠。
只是经过的失望多了,就再也不敢去奢求什么。
就连那夜将谢渺设计进了自己房间,想着的也不是求他对她好。
而是,只要能在他身边就好。
只要在他身边,她受什么苦,都没有关系的。
所幸后来,谢渺也是真的对她很好。
半点委屈都不让她受,疼着宠着。
江姝嘴角咧开一抹笑,“所以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剩过饭菜了。”
谢渺抿着唇,又拿起筷子挑起一口饭,喂进她嘴里。
只觉得方才笑出声的自己,简直是……毫无人性。
“以后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我很有钱,你想剩多少都没关系,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谢渺鼻子有些酸,在她还在慢条斯理的咀嚼着嘴里的饭的时候,就控制不住一般的对着那张红唇就亲了下去。
眼前只有江姝诧异睁大的眼。
以及憋红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