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憾生追到发车点时,最后一班车已经发走了。
他气喘吁吁地环视周围,放眼望去,孤寂的车站恍如无人荒漠,所有摆在眼前冰冷的物体仿佛都嘲笑着他。
氧气一下上不来,他拧眉捂着紧绷的胸口,疼痛一抽一抽的袭来。
他始终怀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信念,她不会如此轻易离开。就像电影不会没有结局,她的离去不会毫无波澜。
始终是自己太过自信,她不是电影里虚拟的人物。
她是芊芊,是他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人。
天上的风阴沉下来,化成森林里眼泛绿光的野狼。
何憾生思索的眼神愈发锐利,却在看见一团黑影时,戾气恍然消散。
他冲破无形的阻碍,大步流星过去,面前的人被他的惯性冲倒,向后仰开,下一刻被拦腰紧紧抱住。
“好芊芊。”
嵌入身体的力道,似乎加快让她的犹疑有了定论。
“如果你骗我,我会杀了你。”
“我的命现在归你。”
芊芊抬手抱紧他,信念更坚定了一些。
“好。”比起做一个孤独鬼,两个人相依相伴的滋味,她第一次尝试,心跳又多跳了好多次。
她唯一的要求是和想他一起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何憾生没有任何迟疑。
“你说了算。”
-
大年三十。
何家屋里分两拨人,擀面皮的擀面皮,包饺子的包饺子,热热闹闹的。
谈笑起来芊芊才知道上次何太婆用来赶人的,扫帚头上绑着长长棍子的东西,是专门用来除屋檐上的蜘蛛网的,他们把这叫作“打扬尘”。
深入乡下的生活后,芊芊见识到许多她之前没见过也没听过的,新奇的,富有生活气息的玩意。
芊芊对这些事物不同寻常的反应,引来了何润枝不屑的关注,她阴阳怪气的悄悄问何大伟,“她家里很有钱吗?十指不沾阳春水似的。”
何大伟扭头便问:“你又怎么了?”
何润枝斜了他一眼,“关关心不行呀。”见到彬彬在偷笑,又问起来,“有什么好玩的?笑得这么开心。”
彬彬指着大伙放饺子的盘子里,笑道:“这个饺子好搞笑,像猴子的屁股开花了。”
毛毛也接话:“像猴子拉屎。”
周谷雨正教训彬彬,“吃的东西,别又是屎啊屁的。”然后听见毛毛也这么说,收了口气看了下何润枝,生怕她借题发挥又闹起来。
被嘲笑的饺子害羞地摆在盘里最角落,是芊芊别别扭扭包成的。她悄悄红了脸。
想着是包毁了,不能下锅的,她刚打算伸手取回来,就被人捻走了。
长残了的饺子在何憾生手里盘弄,像捏陶泥一样轻松,修复成型的样子又和他的手一样,看着赏心悦目。
何太婆说手艺不错,告诉芊芊小时候喊他一起帮忙包饺子,他都不带来的哦。
何大礼边揉面边跟着附和:“是啊,一说包饺子就溜。吃的时候就跟老二俩出来了。”
“我哪敢溜啊。”何大伟说,“不怕被妈教训么,是这小子威逼利诱非拉着我一块。”
说着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何憾生这块,他不以为然道:“今天把往年差的一次补齐,要多少有多少。”
何太婆就是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想捉弄捉弄他,说:“哎呦呦,我今天有这么多帮手,用不着你了,你嫌闷外面去遛遛狗去。”
“戏角子都被赶走,你们还怎么看戏。”何憾生对上芊芊的眼神,帮她拿了一块面皮,暗地里撇了撇手上的活,示意她跟着自己包。
芊芊用唇语说话:“我包不好。”
对面回:“有我。”
桌上何太婆正笑着骂何憾生坏小子,昨天急得那副臭德行可不像演得出来的。
其他人也在调侃这个事。
芊芊暗自琢磨,何太婆提起她静悄悄走掉,不知道是不是责怪她的意思。这在以前就罢了,她没有机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但今时今日不同,她和何憾生都选择做一个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融入寻常百姓家就是做以前不会做的事。
所以她给大家道了歉:“不会不打招呼走了,何憾生给了我确定的答案。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
“不麻烦,我们都以为你去外面逛逛,只有小叔子满村子找你,挨家挨户留电话,生怕你跑了。”何润枝伸长脖子说,“说实话啊,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像个无头苍蝇乱撞呢。”
难怪电话会打到杂货铺来,原来是他嘱咐过的。那样孤傲的人,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何大伟撞了下何润枝的胳膊,想她说话谨慎点,但她没理会又问芊芊:“你是哪里人,听口音…是本地人?”
芊芊摇头,说出她始终坚定的一点:“我是海口人。”
“哦,那现在就是你在洛城,你爸妈住在海口对吧?”
何大伟准备开口说何润枝两句,但何太婆给他的饺子皮上放了一勺子肉馅,他就没说话了。
“他们以前在海口。”芊芊回。
“以前在,现在不在啰?”
话音落地时,芊芊和何憾生的脸色都有些微变化。她又一次把饺子皮撑开,没有很大的挫败感,反倒何憾生气压低沉。
当听到芊芊说“小时候跟他们走丢了”,何太婆才在心里惊呼一声“原来如此”。
成熟的永远不是只会增长的年龄,而是在需要被照顾的年纪,提早经历着成年人的生活。
这也说得通了,为什么年纪小小看着老成,因为是眼睛里的东西,藏不住。
何润枝几番唏嘘感慨,借此数落了毛毛一顿,一时上头忘记何憾生的存在,又捡起话题:“那你现在在洛城读书还是工作?”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对她这种连环追击炮似的问话感到不适,而芊芊以专注包饺子的方式假装没听见,只是因为单纯地讨厌她。
何憾生在对面手跟手教芊芊怎么把饺子对齐,前后交叉相折,耳边听到何润枝像一条疯狗一样揪着不放,他放下包好的饺子冷冷地笑。
觉察到何憾生动气了,要为她出头的样子,芊芊安抚地一只手压下他的手,这一动作都被其他人注意到,特别是何太婆,想着小丫头竟然能牵制住他的脾性。
想起见面就对这个二嫂没有好印象,芊芊回说:“一般人听到别人说从小和父母走丢,不应该止步于此了么。如果想我把怎么生存,怎么求学,一步步回忆给你听。好奇一个孤儿是怎么做到的?也许你去经历一遍才会知道。”
何润枝一怔,想不到小丫头平时一声不吭,说起人来嘴巴还挺厉害,同时意识到她是何憾生带回来的人,所以才把气人的话咽下去,加上何太婆也来圆场,这个话题才算揭过了。
气氛稍稍缓和,被惊哭声又提上峰值。毛毛大喊大叫,众人问明白才知道是彬彬把桌上最后一个巧克力吃了。
“哭!哭!就知道哭!别人欺负你不知道还回去吗,怂死了真是。”何润枝转头义正言辞对着周谷雨,“我不是说彬彬啊。这孩子真的是胆子太小了,教过你谁敢打你一下,你就给我还回去两下。怎么教都不会,一有什么事只会哭,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笨,抵不上彬彬一根手指的机灵劲。”
这边大家忙着劝和哄,那边彬彬低低唤:“小叔叔,奖励奖励。”
何憾生摸摸他的刺头,说:“你觉得自己的眼力配得上奖励么。”
“啊哈!”彬彬赶紧转开话题,“小婶婶开挂了!和小叔叔的褶子一模一样,看着我都流口水了。”
“拿去煮。”
“收到。”
何憾生又叫住彬彬,“知道先下哪盘吧。”
彬彬笑着大声说:“小叔叔想吃小婶婶的。”
-
晚上一大家子守夜,吃饺子看春晚,厨房到客厅总有来来回回的身影。彬彬和毛毛光速和好,吵吵闹闹地玩手游。
□□点的时候外面就有炸鞭炮的声音,彬彬神出鬼没地凑到芊芊身边,对着她的耳蜗。
“小叔叔让你去集市见他。”
芊芊整个客厅扫了眼,没看到何憾生的人影,“他出去了?”
彬彬点点头。
芊芊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返回来,“集市哪里?”
彬彬摇头,水灵的眼珠乱串。
芊芊问:“他不让说?”
彬彬干脆捂着嘴。
到芊芊转身,他却追着说:“要小心米酒铺的余姐姐哦,她喜欢我小叔叔。”
街头比家里还热闹,遥看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集市上叫卖和表演挤得水泄不通。
芊芊穿梭在里面不知道方向,一个红衫青年男人见她独自一人,便凑上前搭讪。
“哈喽,你在找什么?我对这里很熟,说不定可以帮你忙。”
芊芊掠过一眼:“找米酒铺。”
“买酒吗?真巧。”他的惊喜表现在脸上,“我家里就是米酒铺,就在前面,我带你过去。”
“这里卖酒的有几家?”
他顿了顿暗自纳闷,“只有我家一家。你不是买酒…找人?叫什么名字,我叫余安!”
芊芊没等他说完就掉头向他指的方向过去。
男人像遇见花的蜜蜂,倒追着喋喋不休,“……你是哪家回乡的亲戚,之前没见过呢。”
话音未落,后背蓦地被人撞了下,身后冒出一自带气场的影子,带着芊芊的肩旁跟自己拉开距离。
面前竖着一个西装不打领带不扣最高一颗纽扣的斯文男人,他张口却气场冷凝。
“我家的。”
“你是……何憾生!”男人不羁地笑,“听大家说你回来了,落地动静还蛮大。”
何憾生握住芊芊的手,语气警告:“我看不够大,不然你怎么不知道我带回来的是谁。”
“你们……”他看了看两人,俩指圈起来,“了解了解,我妹昨天还说去找你,不过我想你也不会搭理她了。”他说着耸耸肩。
何憾生后退拉着芊芊离开,不多留一眼的时间,“那样最好。”
刚刚转身,后面不怕死地喊:“喂,小妹妹,你刚刚难道不是想知道他跟我妹什么关系么。”
芊芊顿住脚,扭头似刀锋闪过一般的眼神,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但那人没见过几个世面似的,被个女人吓得一跳。
芊芊回他自己观察到的:“不是恋人不是情人。就算是又怎么样,他长成这副模样很奇怪吗。”
“牛逼都牛逼,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
等到两人走出集市,到稍微安静一点的位置,芊芊脱开了何憾生的手。
他在空气中握了握,似笑非笑道:“你剥夺了我享受争风吃醋的快乐。”
“那是你的快乐。”芊芊退开来,郑重其事道,“该你听着,我不在乎的是你以前怎么玩,而不是你以后依然在男女关系方面我行我素。你是我在隧道尽头,就要见到光明的时候,第一个选择的人,你的辜负会让我再次跌入黑暗,那时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何憾生敛起笑盯着她一动不动,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芊芊压低眉头:“有问题?”
他忽然低头在她唇上偷亲了一口,接着再次俯下去深入这个吻。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口推开他,但在他紧追不舍的亲吻中,渐渐摸索到回答。
“等我来。”何憾生把芊芊扛起来,放在石墩上坐着。
她等了没一会就见到黑暗处有人提着什么东西过来了。
夜很深,灯光不太明朗,只能看见大概的轮廓。
“何憾生,你拿的什么东西?”
她看见他含在嘴上的烟,火星在黑夜一闪一闪,见他捏着烟向手里提的东西伸过去,
亮光呼哧呼哧,恍若朝早的太阳光,从灰蒙蒙到金光灿烂。
他又把烟咬在嘴里,提着灯笼走来。
光把他们呆的一小块地方照亮了,其他还是黑暗,但再远处又是百家灯火。
遥相呼应。
“你做的?”言语中不乏惊喜。
“买的。没那手艺。好看么。”
“我说想要你做的房子呢。”
何憾生吸口烟,哼了声,说她拿着枪也脱不了女人的本质。
“不要在我面前表现出你很了解女人。”
以前没有任何女人会命令他的,何憾生一改往日的桀骜,“我说了,你说的都算。”
芊芊盯着灯笼:“真好看。”
“看看有什么需要改的。”
“嗯?”
“这就是我们以后的房子。”
她哑然,不由自主蹲下来,憧憬的目光细细打量这个纸做的房屋模样的灯笼。
好像独栋的园林别墅,不太大也不小,看不见里面的布局,但光从外观来看已经具有十足的吸引力。
她的未来似乎看得到形状了,“我很喜欢。有瓦遮头,有饭吃,有你,有家。”
“你知道成人的世界,愿望越是简单越难实现。”何憾生忽然给她提醒。
芊芊仰头给他一个“然后呢”的眼神。
何憾生低头弯腰,温暖的手掌在她脸上抚摸,并给出百分百的许诺:“以后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芊芊点头,说:“到时候我们做正当的行业,重新开始。”
何憾生昂了下头。
这一天来得很晚,但还不算太迟。
当聊起以后想做什么,芊芊说已经忘了小时候有过的梦想,同时想起何太婆房间那一排排奖状。
她问:“如果当年顺利高考,你想做什么?胡老师说你该去做科研工作。”
他说:“高三办公室有五个老师,每一个心目中都畅想了一个我的未来。”
她知道这不是大话,也不是炫耀,他只是平铺直述一个事实。
“当时以为任意理想都触手可及,所以没有认真考虑过,谁能想到上帝安排了期限。”
……
新年的钟声敲响,百家炮竹齐鸣。
“新年快乐,我的小丫头。”
“何憾生,祝我们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