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从内监口中得知徐皇后离世的事,已经是傍晚时分,残阳如血,晚霞映照在太液池上,整个湖面犹如一片流沙彤影,像是他曾经踏过的边境沙漠,风中卷起的凉意和细微的水花声,一下又一下撞击他头上的伤口,慢慢变化成沙漠风暴和惊涛骇浪。
晋王不愿相信此事,欲往椒房殿一看究竟。
内监死死拉住他:“椒房殿如今层层禁军把守,别说王爷您进不去,即便是进去了,恐怕也出不来。”
晋王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母后究竟因何而亡?”
内监连连叹气:“奴才只看见司礼监的太监带着圣旨进了椒房殿,忽听有人喊‘送废后升天’,估摸着是圣上的意思。”
晋王一时六神无主,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因为昨日假晋王刺杀皇帝一事,悠悠的供词不足以被皇帝所信服。
他站在临水的清晖阁,不敢放声哭泣,只能无声的流泪,眼泪仿若断了线的珠子,他去看自己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手中有一只红宝石簪珥,随即被他狠狠丢进水里,不一会儿,他又踩着美人靠跳进太液池。
内监大惊失色,高声呼救:“来人呐,王爷落水了!”
晋王一个猛子扎到湖底,去找那件首饰。
太子过来寻他,隔着朱色廊椅,问他在做什么,并叫身边的侍卫去救他上来。
晋王在湖中露出半截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冷水让他瞬间清醒许多:“表姐将红宝石簪珥仍了,我记得是三哥送她的,我这不在给她捞么。”
太子眉头一皱:“彩阁方才在宫里?”
晋王保持好平衡,说不是:“早间时候的事,原本宫外有人将簪珥送过来,我修复好了还给表姐,表姐不稀罕,还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更将簪珥丢进水里。我是觉得可惜,便想寻回来。”晋王一时捞不到,便往岸边游,他浑身湿透,站到太子面前撩起袍裾拧水,尽量不做眼神接触,“三哥找我有事?”
太子淡淡地说:“一起用个晚膳吧。”
晋王点头说好,他脸色苍白,发丝滴水如注:“去东宫还是在宫里?”
太子审视晋王的表情,他好像对徐氏的事情还不知情,事情过去小半日了,加之安排人通风报信,他应当已经知晓,便试探道:“六弟,丽娘娘没了。”
晋王双唇微颤,勉强让自己镇定自若:“是么,何时的事?”
太子接着又道:“母后也没了。”
晋王听后怔住,眼神空洞无光地看着太子:“你的母后早就没了,我的母后今日也是死有余辜。”他忽而捂头,眼泪又忍不住地往下掉,晋王举手无措道,“我知道了,不用三哥过来提醒我,真的,我们都没有母亲了,我还能怎样?”晋王这才失声痛哭起来,“以后,我再也没有母亲了,早知会这样,我就不回长安了……悠悠没了,母亲也没了……”他像个孩子一样瘫坐在地上呜咽,实在太过悲痛。
太子居高临下地看他,不知如何安慰,总要挑好的说:“人死不能复生,你难过归难过,千万别意气用事,跑去质问父皇。”
晋王双目通红,抬头看太子:“三哥一点儿都不难过么?”
太子没有直接回答,稍作沉默后才道:“我若流泪便会有人说我虚伪,二哥死的时候,我也没哭,但不代表我不难过。”说着,深深叹息,“走吧,先去皇祖母那儿,她还不知此事。”
太子先带晋王去亲王待制院换了身衣裳,并叫宫人处理晋王额头上的伤:“伤口触水会化脓的,你也太不当心了。”
晋王立如桩,任由宫人替他更衣,他暂不清楚这一切的一切,是否为太子从中作梗,他年纪不大,不代表他无知,可心里又知晓母后从前的企图,无不是想扳倒太子的。
晋王换好衣裳后,沉声说:“感觉现在已经没那么难过了,三哥会不会觉得我不孝?”
太子闻言摈退了殿中的宫人。
晋王的脸上看不到悲痛的神情,可说的话却是用情至深:“母后在我心里,仿佛只是一个代名词,儿时本就同她没有过多相处的时候,稍懂事些,我奉旨离京,多年未见她,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想念她,昨日初见时,她昏迷着,我多少是有些担忧的,可与她回到椒房殿后,我发觉竟然无话同她说——那样的陌生。”他坐在兀子上,耷拉着肩,是个完全放松的姿态,少年终究是少年,不如成年人待父母的那份感情亲厚,“悠悠因我而死,我也难过,拿她同母后做比较,现在想想觉得差不多,同样的难过,同样的不舍,可是那又怎样,或许过几日我便会抛诸脑后。”
这话落到太子耳中,却像是一番试探——晋王与他母亲聚少离多,并非特别难过是情有可原,然而太子身在长安,面对母后的骤然离世,怎么也要表个应有的态度。
本就是做戏的时候,便看谁的演技更高一筹,太子喟叹道:“六弟当年离开长安,于前一年的端午时节发生的事,不知六弟可有印象?”那样的大事,料着他怎都会记得,“我若说,当时我遭遇刺杀,全是母后一手安排的,你是否相信?因为刺杀失败,母后害怕父皇怀疑是她所为,于是勾结钦天监监正,加之国师从旁再次确认,是因为她位分过高,以致你命冲铃星,请求父皇废后,以保你下半生平安,当时国师给出两个应对方法,一是废后,二是你成年前不得留在长安。”最终结果大家都知晓,皇帝留了徐氏中宫的位分,“这一次丽嫔与母后发生冲突,就是因为丽嫔说要告发母后的罪迹,母后为了隐瞒真相,为堵丽嫔之口而杀害她……”
晋王应当是知道一些蛛丝马迹的,现在想来,刺杀事件确实像是母后所为,可这事从太子口中说出来,令他奇怪:“既然太子知晓母后居心叵测,如今母后已死,太子是不是也留我不得?”他没有唤他三哥。
太子说怎么会:“母后是母后,你是你,纵使四弟的生母曾使得父皇没见到我母亲最后一面,可我从未想过要去记恨四弟。”太子端着一副好人做到底的态度,“父皇原就有废后的打算,今日赐死母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已求了父皇,对外便宣称是母后和丽嫔起了争执,丽嫔失手致母后身亡,随后负罪自戕,母后依旧能以大黎的皇后位分下葬皇陵,你——还是亲王,父皇绝不会因为母后的事迁怒你半分。”
晋王有点儿不敢相信,若是皇帝废后,那么他的亲王头衔定是不保,加之徐氏从前对太子的迫害和假晋王刺杀皇帝一事,不将他从玉牒除名就该谢天谢地了。
原本对太子的怀疑,在这一番说辞中瞬间瓦解,令晋王不知所措:“母后那样对你,为的都是来日我能够取而代之,三哥你……你便不恨我么?”
太子说得极为坦荡:“冤有头债有主,你我是兄弟,兄弟间自相残杀,最难过的是父皇,父皇已失去过太多亲人,我不愿父皇再因为我们的事而痛心。”
“三哥……”晋王喉头哽咽,跪在太子腿边,“廷易叩谢三哥的恩德。”到底只是半大的孩子,在金陵养尊处优五年之久,哪懂得那些权力之争,论心机,现在还不是太子的对手。他甚至为方才用簪珥一事,挑拨离间彩阁和太子而心生愧疚。
太子去扶他:“莫要哭了,过两日母后出殡,到时候再难过一回吧。”
身为皇子,各司其位,从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东宫储君只有一人,能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接下来呢,就该求皇帝赐婚了,再等三个月便好,待徐氏丧期过了,差不多已是年关,最快,应该可以在明年开春时候,太子便能娶到彩阁。
原先太子想着要和彩阁培养些感情出来,经过昨晚一夜的相处,却发觉不如先婚后爱,总归是要同她成亲的,就应该越早越好。
随后,太子和晋王去到永寿殿给完颜太后请安。
晋王一见到完颜太后,便长跪不起。
还是太子镇定自若:“先前回宫的晋王是假冒的,这个才是六弟,假晋王昨日行刺父皇,父皇给气得不轻,今日未曾早朝。”随后又将徐氏的罪行同完颜太后陈述一遍,未曾添油加醋,“眼看事迹败露,母后与丽嫔大打出手,丽嫔便被母后灭口了。”
完颜太后也是震惊:“出了这么大的事,到现在才来告诉哀家?你们还真是有本事瞒着!哀家不过问后宫之事已久,原以为能够放心交由皇后处理,没成想,她竟是最毒的那个。”她胸口传来一阵闷疼,抬手去捂,呼吸有些不畅,“哀家真是看走了眼。”
太子跪下,让完颜太后保重身体:“父皇也是心疼皇祖母,不愿皇祖母为了后宫之事烦心,现在母后已薨,万事皆了。”
“你起来说话。”完颜太后缓上一口气才问,“你父皇是如何处理她的?”
太子实话实说道:“父皇先让司礼监去椒房殿宣了废后的圣旨,随后赐了母后鸩酒,但是为了六弟,朝臣那边还是会说母后薨逝,留她一个皇后头衔。”他不能立马改口叫人徐氏,似乎太不近人情。
完颜太后岂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如此毒妇,根本不配入皇陵,鸩酒都便宜她了,应当将她凌迟!”碍着晋王在场,她稍微收敛了些脾气,矛头指向晋王,“你母亲罪恶滔天,如今下场是她罪有应得,你是她的儿子,可还有怨言?”
晋王掖了下眼泪:“孙儿因为母亲没了而难过,却也恨她,若是她从一开始不为孙儿盘算,便不会有今日的下场,一切都是孙儿的错,求皇祖母赐孙儿一死。”说完,将头抵在祥云栽绒毯上,颇为虔诚。
怎么说晋王也是皇帝的血脉,且又不知情,若这也要赐死,那完颜太后当初建议皇帝立徐氏为继后,岂不是更有罪,她顿了顿才说:“老六有这个心便好,千万不要因为那个罪妇而心生怨恨,徐氏是生过你没错,那也只是借她的胞宫养了你十个月罢了。”
话说的严重了些,可是后宫的母子情分便是这样,皇子出生后几乎不能留在生身边养,唯恐溺爱和干政,古往今来,生下皇子的妃嫔就没有愿意规行矩步的。
晋王此刻是既难过,又难堪,却不知应该说什么,怎么说这些祸端因他而生,只能跪着磕头,表示他的惭愧之情。
完颜太后叫秦嬷嬷将晋王扶起来:“你那个不成器的母亲根本不是爱你,而是在害你,更是枉顾大黎的律法人伦,经此一事,老六日后更要多襄助你父皇和太子,不可生违逆之心。”
晋王默默点头:“孙儿明白了。”
这样一闹,哪有胃口用膳,完颜太后挥了挥手:“你们且回去吧,哀家进宫看看皇帝。”
太子出了正殿,去中殿找彩阁,却寻不着,石榴儿也不在。
宫人便说:“奴才先前见到翁主在厨房做点心。”
太子两边庖厨都找了,依然没有人。待出长乐宫的时候,正好与彩阁殿门前相遇。
彩阁以为自己回来迟了:“你们都用过膳了?”
太子说没有:“你方才去哪了?”
彩阁内心挣扎一番,说:“我去了趟宫里。”
太子眉头一皱,瞥了晋王一眼——原来说丢簪珥的事是真的:“去做什么?”
彩阁觉得说谎不好,且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原本打算去宫里挑几个奴婢,顺便看看颍川王。”她讪笑一声,“早晨我出宫的时候,见他挨了板子。”
太子盯着她略显心虚的脸:“四弟怎么样了?”
彩阁很是谨慎地说话:“我没进御药房,那会子江城歌说给他换药,然后我又去了趟椒房殿,发现四周都是侍卫,便直接回来了。”
太子觉得许是自己多心了,未再想别的:“只有一个奴婢伺候你,是不太周全,若是想亲自挑人,明日我带你去内侍省。”
彩阁点头说可以:“你们不在这儿用晚膳么?”
太子正色道:“你回来的正好,同我去东宫吧。”
彩阁心头一悸,想起昨晚的事,难免有些窘迫,她低下头道:“我在永寿殿住着很好。”
太子见她的羞怯样子,不禁想笑,顺势伸手勾起她的下巴,这张染上红晕的脸庞,甚是让人心动,他温柔地更正她:“我是说,今晚在东宫用膳,膳后再送你回来。”他又微笑着调侃,“若是你想在留宿于东宫,我自是欢迎的。”
彩阁往后退了一小步:“不用了,晚上我约了宝珠。”
太子眉头微蹙:“是谁?哪个宝珠?”
彩阁抿唇说:“就是郝宅的那个郝宝珠,我儿时的玩伴。”
太子松了口气,不容拒绝道:“那便差人将她领去东宫,我们一起用晚膳。”
作者有话要说: 估摸着下章的内容提要是:防火防盗防闺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