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担忧彩阁因为蔺元姝在东宫安置了一晚而不高兴,所以才想邀她去东宫,若是能过夜便是再好不过了。
从长乐宫到东宫,不过片刻功夫。
这一路,晋王垂头丧气,满脸悲戚模样,彩阁觉得他如丧考妣,但不好明说。
太子未曾同彩阁说明一切,就算明日会真相大白,也想先让他们度过一个毫无牵挂的夜。
彩阁对东宫的记忆有些模糊,再次踏入,觉得没什么变化,宫殿还是那些个宫殿,连墙壁的颜色都同记忆里的差不多。
路过明德殿,彩阁驻足观望,这里是太子接见朝臣的地方,亦是他们上辈子大婚的地方。
犹忆起她大婚时脚底打滑,一个不当心撞到漆柱上,那会子太子还隔着红盖头轻抚她的额头,软言细语地问她痛不痛……
彩阁伸手描了个轮廓,仿佛在触碰一个永远不会再经历的婚礼。
太子在她身前,回头问她:“怎么了?”
彩阁用手指向明德殿前面的楹柱:“哪里的漆柱比这个要细些?”
太子说:“几个大殿门前都有漆柱,应当是差不多的。”
彩阁苦笑道:“若是不小心撞到,头会痛。”
太子如沐春风地笑:“脑袋撞在何处,都会痛。”
晋王心中的苦楚难以言喻:“痛还分很多种,能说出口的根本不算痛。”如今他无处可去,只能暂为依赖太子,“我想休息了,还望三哥给我安排个地方。”
太子说:“你我难得能在一起,总要先用过晚膳,下次再叫上四弟,我们好好聚聚。”
彩阁觉得如果加上颍川王,让这三个人真凑在一处,是非常奇怪的搭配,倒也算得上是与她重生前牵涉最多的三位皇子。
便不知今世能不能改变,这样一想,彩阁难免又对晋王心生厌恶——因为他,还有蔺元姝,定是两人狼狈为奸,害得太子登基不足三个春秋便已驾崩。
彩阁于心里咒骂晋王是无耻宵小,连带徐皇后的佛口蛇心,气归气,不禁再次感叹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如今的身份比上不足,无权无势的,可不就是任人鱼肉的时候。
总不能继续委屈一回,待嫁入东宫后,有了实权才向他们母子宣战么,已经搭上一辈子进去了,还要再次往火坑跳?她实在做不到。
自悠悠一事的力不所及,想想都让她无奈。
***
几个亲卫军去到郝宅请郝宝珠,郝父看见那些个穿皂衣的侍卫,先是吓了一跳,待问清缘由后,连忙给郝宝珠使眼色,随后拱手道:“请军爷们稍等,容小女换身衣裳。”
郝宅不乏锦衣华服,郝宝珠只敢偷偷在家里试穿,从未明目张胆地穿到街上去,绸缎虽好,却不是她一介平民可以随意用的,即便是今日,她仅换了身淡青色的绢布直领襦裙,不敢僭越。
郝母在旁不停地撺掇她:“去了东宫,寻着机会多和太子说上两句话。”一面说,一面往郝宝珠的发髻上插华贵的头饰,原先想孝敬给青唐翁主的合欢并蒂钗都给她戴上了,“问问能不能在国子监求个名额,让你二弟进去念几年书。”
国子监是朝堂五品以上官员之子才有资格入学的地方,郝宝珠无助道:“宝康在齐云书院不是好好的么,为何要去国子监?我能造访东宫是沾了彩阁的光,能不能看见太子还不一定呢。”
郝母虽然不是郝宝珠的生母,但深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珠珠啊,别说母亲说话难听,此行若是能攀附权贵,做人妾室都好过做平民之妻。”郝母指了指身后衣桁上挂着的浮光锦宽袖褙子,“这衣裳,在日光下是何等耀眼,你不想毫无顾忌的穿在身上么?”
郝宝珠的出身摆在这儿,不可能令名门贵族家的公子明媒正娶她,哪有少女不怀春,谁不想嫁与世间最好的男子,她对着铜镜看了一眼衣裳,然后点了些唇脂在唇间,仔细用手指抹匀,她没有将话说满:“彩阁曾说会帮我留意,不急。”
郝母往她脖颈处扑香粉:“翁主顶多给你介绍个小官之子怕是不得了了,长安那样多的王公侯爵,不见见怎么知晓你没有机会?”
看后母三十两一盒的西施雪也舍得往自己身上用,便知晓其用意:“再看吧,这种事,急不得。”
郝母察觉郝宝珠也有那个意思,笑道:“对对,母亲知晓,欲速则不达。”
郝父没有让郝宝珠空手赴会,人家太子什么没见识过,便挑了座舶来自鸣钟,郝宝珠难以置信道:“父亲让我给太子送‘钟’?我们还要不要活了!”
郝父也是一时激动,满脑子想着挑件从西域行商带回来的稀罕物,随后他拿出一只掌心大小的珐琅怀表,这是他的心头好,今日便当忍痛割爱,他再三嘱咐道:“务必要亲自送给太子,聊表心意。”
郝宝珠一捏按扣,轻微一声“咔”响,但见金色短针指在6上,不知以后的时间是否能像此时,可以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郝宝珠去到东宫的时候,彩阁他们在殿中玩投壶。
确切说,是彩阁一个人玩儿,太子和晋王坐在一边看,两个人更于后面偷偷拿彩阁做赌,她投进了,晋王喝茶,投不进,太子喝。
虽然徐氏未曾发丧,他俩既已知晓,于情于理不能沾酒。
郝宝珠曾见过太子,规规矩矩地对他行大礼:“民女郝宝珠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唤了声平身:“随便坐。”
彩阁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扶她,并同她介绍:“这位是晋王。”
郝宝珠便道:“参见晋王。”
晋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随意挥了挥手,表示知晓了。
说是晚膳,太子和晋王根本没有用菜。
郝宝珠战战兢兢,唯恐失仪。
偏殿太大,他们远远对应席地而坐,只有碗箸相撞的声音,这声音一圈一圈在彩阁心里无限扩大,甚是压抑。
时间久了,越发令彩阁感到不安,终是起了质疑之声:“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她是个无所顾忌的,“只有我们四人而已,随便找个暖阁吃一顿便饭就好,何必大费周章占了承庆殿。”
郝宝珠拿帕子擦了下唇角,在旁低眉顺眼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太子的叹息声微不可查:“你若是膳后想打马吊,我们正好能凑一桌。”
这本不是娱乐的问题,彩阁觉得他和晋王今日都非常奇怪,而且她始终猜不透昨日紫宸殿发生的事,太子闭口不谈,她更是无从问起,碍着郝宝珠在场,她不好当自己是太子妃那样随便耍脸色,又不能这时候没事找事地提蔺元姝,实在叫她憋得慌。
彩阁脑中忽而冒出个诡异的想法——莫非太子知晓晋王是祸害,特意设了鸿门宴,担心晋王有所怀疑,故而多邀了个女子做陪客,且在如此隆重的地方离去,也算对得起晋王亲王的身份?
这样一想,彩阁咬着象牙箸,幻想待会儿会是怎样的刀光剑影,自己往哪处躲才不受池鱼之殃。
她明亮的双眸转了下——抑或是下毒?
太子知晓彩阁又在胡思乱想,说的话也很直白:“昨日元姝在这儿呆了一夜,怕你有意见,便想让你也在这儿过一夜,有个朋友陪你,你也安逸些。”
彩阁微怔,猜到太子的想法:“我怎会有意见,还是太子想学国师那样,如同扇巴掌般作为相抵么?”
太子的脸上讪讪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彩阁抿唇笑:“今日圣上未曾早朝,也不知高陵侯府有没有递折子给圣上,或者明日当着朝臣的面儿,蔺大人会向圣上给元姝讨一个说法。”
太子急切道:“她只不过在东宫过了一夜,我当时又不在这儿,高陵侯还能逼迫我对元姝负责么?”
彩阁的笑意更深:“我是说——我打了元姝两巴掌的事,太子想哪去了?”
不知这事会不会成为太子的梦魇,女人实在太琢磨,他很想说——就是因为怕高陵侯见到蔺元姝脸上的巴掌印,所以才让她在东宫留宿一夜:“她也有还手,所以你们两不相欠,她不可能同人告状的。”
说不想提,但偏偏这话题总是围绕蔺元姝,要么就是妾室,仍旧是她蔺元姝没跑了。
彩阁觉得无趣,只能说吃饭:“吃饱了不想家。”
晋王适才插上一句话:“表姐想家了?”
彩阁冷眼看他,再次更正他:“我不是你表姐。”
晋王勉强露出今晚第一个还算和煦的笑:“让我唤你声三嫂也是可以的。”
彩阁觉得在称谓上不能同晋王讲道理:“便是表姐吧。”
“表亲也算是是亲人……”晋王抿唇,决定将实情说出来,“表姐猜猜为何晚膳没酒?”他讪笑一声,眼里有东西在凝聚,自说自答道,“因为今日,我的母后不在了。”横竖这事迟早会告知天下。
彩阁皱眉,愣了下:“椒房殿的皇后娘娘怎么了?”
晋王的唇角微微抽搐,强忍住没有让眼泪滴下来:“母后没了,以后我也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了。”
彩阁说不可能吧:“怎么会?”虽然知晓徐皇后心怀不轨,但是中宫的骤然离世,依然叫彩阁吃惊,这同她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因为什么?昨天那声尖叫……”
晋王起身走出殿内,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彩阁的目光跟随着晋王的身影——他还是上辈子日日嬉笑怒骂的俊逸少年么?
彩阁转脸看太子,茫然道:“你早便知晓了?这就是你一直不肯告诉我的事?”
太子点了点头:“昨日父皇……”他看了眼郝宝珠,终归是个外人,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彩阁只是震惊,却没有丝毫悲伤之情,她不能直言不讳的讲“对你来说是好事”,便倒了杯茶,挺直的腰身微侧,右手杵在矮案上,远远对着太子一杯,一个眼神足以说明她的心思——先饮为敬。
她的双眸不带丝毫温度,甚至有种大获全胜般的从容,太子以为会错意,却是在微怔后,亦是端茶浅抿一口。
太子忽而觉得从未见过这样的彩阁,或者说,这样的彩阁给他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外头开始下雨,落在庭院中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更带来一丝入骨的凉意。
雨势渐大,廊檐下的水珠滴汇聚成排,倾洒在这多事之秋。
晋王忍住眼泪,站在殿门前去看远处灰蒙蒙的夜色,孤单又落寞。彩阁便让郝宝珠给他送一柄油纸伞。
晋王感觉头顶有遮挡,转身一望,看到一张陌生的脸,遂嫌弃地伸手挡开,郝宝珠没有拿稳,油纸伞翻滚到石阶下。
她想了想,直接涉足于雨中,蹲下身子去拣伞,更在雨中待了一会儿,方才起身。
郝宝珠没有理会晋王,反而将伞拿到彩阁和太子面前,带了些幽怨地说:“王爷好像不需要。”
彩阁双目微瞠——郝宝珠淋了雨,上半身的衣衫完全贴合在肌肤之上,胸口处雪白的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