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宝珠顺着彩阁的目光,去瞧自己胸口,登时“呀”了一声,放开伞环抱着胸蹲在地上,反而挤出一道,自上而下望去更为显眼的沟堑,颇有呼之欲出之势。
彩阁转向太子,面上还算镇定:“你这处可有姑娘家所穿的衣裳?”
太子一脸淡然,不知看到多少,他唤了声福佑,吩咐道:“带这位姑娘去后殿,寻一身宫女的衣裳给她。”
彩阁面无表情,对郝宝珠说:“我陪你去。”
太子却牵住她的衣袖:“陪我看会儿雨。”
郝宝珠老老实实,红着脸离开。
廊檐宽阔,却显得三个人拥挤。
晋王一言不发,抬眸看了眼彩阁,斗拱下挂着的赤红灯笼随风摆动,摇曳出他忽明忽暗略带悲伤的脸庞,既熟悉,又陌生,彩阁来不及开口让他节哀,他已先转身回了殿里。
有风,将如雾的雨扫进来一些,透心般的凉意。
太子一直有疑虑,因为彩阁先前那样在意悠悠,而且她阻拦到晋王入宫一事,同样太过蹊跷,可方才知晓徐皇后没了,她竟然有些顺心?乃至有庆祝之意,实在叫太子难以理解。
人们遇事的第一反应,体现出一个人对待事件的态度,太子问彩阁:“母后薨逝,你好像除了惊讶,还有欣慰之情?”
彩阁重活一次,自然知晓徐氏不在了,对太子来说,如同除去了心腹大患,可这辈子她与中宫无冤无仇的,怎能拍手叫好?她努力想些事情,能够让她有足够的理由怨恨徐氏:“偶然听宫里的嬷嬷提起过,徐皇后以前身为静嫔的时候,是还周殿的一宫主位,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颍川王的生母玉美人,生前也住在还周殿,姑母难产那日,不是没有人过去请圣上,但都说还周殿的殿门落了钥,没宫人给开门,这到底是玉美人的错,还是徐皇后故意为之?那时候便没有人怀疑么?”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谁还记得,想必那会子曾经追究过,定是被徐氏搪塞过去。
毕竟彩阁的姑母,也是太子的生母,听她这一番质疑,虽没有切实的证据,于心里总存了芥蒂,恨徐氏也是无可非议,太子何尝不怀念自己的母亲:“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你在椒房殿学了几日规矩,怎么都会对徐皇后有些感情。”
彩阁不屑道:“想我那日落水,徐氏一直没有上报,好歹找个像样点儿的御医瞧瞧我也是好的,她敷衍了事,甚至连脉案都是在我醒后,由方院判赶着记录的,亏得我……”她顿了顿,叹了口气道,“福大命大,没有死。”
原本这事应该先赖推她入水的人,但她人都已经落水了,就该想法子补救,偏偏徐氏压根没放在心上,随便找两个吏目去椒房殿做做样子,横竖彩阁死了有人顶罪。
这怎么不叫她记恨。
太子微怔:“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么。
彩阁对太子给予她的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关心,根本不在意,她早已对他没有感情上的期待,余下的只有一些无伤大雅的愧疚。
中秋那日,于含元殿广场之上,楚王骑马欲撞她,那样一番唇枪舌战,明明太子应当知晓她是无辜的,却是随后在椒房殿内什么话都不替她说,她在等,等他替她佐证,即便说一句“我是相信你的”也好。
可惜没有,让她非常失望。
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的时候,就好比溺水时候需要一根浮木,此时你不在,以后也不必在了1。
大抵犹如彩阁当时的心情。
“因为我没有死。”彩阁面带微笑,非常庆幸,“我又活过来了啊,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彩阁是死脑筋,上辈子曾认定太子是她下半生的良人,便事事以他为重,爱得卑微,纵然东宫有了蔺元姝,她也会觉得是人家有意勾引太子在先。
然而这辈子觉得他不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恐怕以后都不会更正了,即便再次面对蔺元姝,她也有了改观,还不是太子自个儿把持不住。
男欢女爱什么的,若是男人不肯,女人如何有机会?
看看郝宝珠便知,彩阁太了解太子,一个生于云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打小心里根深蒂固了尊卑的理念,前生兰鸾欲来东宫做妾室中末端的奉仪,都被他一口拒绝了。不是彩阁瞧不起人,而是太子根本不会对宝珠有兴趣,倒不排除想换换口味的可能,名分什么的完全不能指望。
随他们的便,彩阁真是不在乎,反而觉得以前小瞧了郝宝珠,不知她竟存了这份心思在里头。
雨中有人疾步而来,走得急,蓑衣都未穿,纱帽下的脸上尽是水:“卑职参见太子殿下,给翁主请安。”那人跪在雨中,拱手递了块包金令牌,“圣上宣殿下和晋王进宫,有要是相谈。”
估摸着是皇帝有了决定,彩阁倒不担心会被赐婚,眼下中宫薨逝,于情于理,皇帝怎么都不会在这时提这档子事。
太子原本就有今夜不就寝的打算,同晋王在殿内下一宿棋也可行,第二日总要用个憔悴的面容示人。
外头风雨交加,阵阵闷雷不时在云中翻滚,偶尔的惊雷一闪,也能瞬间照亮黝黑的云层,皇城显得更为压抑。
太子接过令牌来看,是御用的没错,便点头:“我知晓了。”他又对彩阁说,“今夜我不一定能赶回来,你在东宫随便挑一个寝殿休息一晚。”
彩阁面露难色想拒绝:“还有宝珠在呢,不合规矩,我待会儿回长乐宫。”
太子压低声音说:“外头雨势不小,你回去我不放心。加之明天父皇定有旨意,你在东宫,离大明宫近,也能及时赶过去。”
彩阁想了想,算是妥协:“也行,你和晋王小心些。”
太子还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抿唇道:“关于昨晚你对国师的猜测,或许你是对的。”
彩阁去想昨日怎么猜测国师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么?这几日的变故实在太多,让人自顾不暇,希望明日开始,便是雨过天晴,她小声说:“待晋王也是。”
太子微微颔首,转身进殿寻晋王。
***
太子东宫里的宫女,都是最低等的那种,未曾设有女官,更不让她们近身在丽正殿的太子寝宫伺候。
宫女服饰清一色的淡粉纱裙,穿在郝宝珠身上,倒没有突兀的感觉。
彩阁掀帘子进了后殿,问郝宝珠换好衣裳没有:“宝珠,我们认识多久了?”
郝宝珠提了下束胸的边,想都没想:“好像有七年了。”
七年,比认识太子还要久,彩阁唏嘘道:“我以为从小到大,我们虽不是日日可见的挚友,但是仍能当得起‘姐妹’二字。”
彩阁小时候的玩伴不多,别家小姐有意献媚,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总不能同她一样,三伏天时候骑马打猎的,但是郝宝珠可以。
郝宝珠心中警铃大作,估摸着方才太急功近利,惹得彩阁不悦,忙打马虎眼道:“换衣裳的时候才发现,父亲叫我不要空手而至,父亲给太子准备了一份礼物。”一面说,一面将放在杌子上怀表拿起来,递给彩阁,“珐琅怀表,这个可是父亲最喜欢的东西。”
“哦,是么?”彩阁捏着金链子拿过来看,到底是稀罕物,太子登基时,波斯曾进贡过来两只,他倒也欢喜的紧,最后还不是她与蔺元姝一人一只,“郝老板真是下了血本。”
郝宝珠咬唇,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既是礼物,你同太子关系又那样近,便劳烦你转交给太子殿下。”
原来还知晓彩阁和太子的关系。
彩阁并非愿意咄咄逼人,只是想起刚才那一幕,多少让人有些膈应,当她不存的在么:“你以后若是想在太子面前显摆你的胸,麻烦不要当着我的面儿。”
郝宝珠慌了神,跪也不是,站也不是,不能跪,跪了就是承认蓄意引太子的注意,便拉着她道:“彩阁,不是你想的那样,晋王将伞打落到外面,我去拾伞,难免淋了雨,我无心的,我真不是故意的。”郝宝珠去撼彩阁的胳膊,“请你相信我,我怎么可能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说对不起人就严重了些,真没到那个地步,彩阁见郝宝珠急的要落泪,心里难免有些动摇:“我们还算是朋友,便奉劝你一句,越是王公贵族,越看重人母家身份,择的是门当户对,当然了,若是你愿意委屈为侍妾,甚至是通房丫头,便不会有那样多讲究,但是人这一辈子,不能光指望做小来改变命运,妾是什么?寻常人家只是玩物,宝珠啊,寻得一良人,正儿八经穿一次凤冠霞帔,坐一回花轿,即便来日那人有妾……”这便扯远了,彩阁拍了拍郝宝珠的手,“你会有良配,我答应你的。”
上辈子彩阁刚成为太子妃没多久,郝宝珠来东宫祝贺她,第二日,太子便从国子监挑了些五品官员之子,任彩阁先过目,那些人不乏为了攀附太子和讨好彩阁,大多都表示愿意娶郝宝珠,最后定的人,也是郝宝珠自己挑的,两人婚后还算和睦。
便当是郝宝珠一时鬼迷心窍,以为男人都是好色之徒,却忘记自己的身份:“彩阁,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我若是那种攀龙附凤之人,当初也会像父亲那样,只管讨好兰鸾了。”
此话不假,彩阁心中有数,她们怎么相遇的已经淡忘,但是多年的情分没有忘,她软下声来:“今晚我们在东宫不走了,这里有六大殿,除了丽正殿,睡哪儿都行。”
外面有人咳嗽两声,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翁主是否准备就寝了?”
彩阁低头捏开怀表,让他进来,亥时未至,先去到歇息的地方应当可以。
一人身着枣红色圆领杭绸长衫,拱手恭敬道:“东宫詹事蔺尚谦,参见青唐翁主。”
作者有话要说: 1取自网络,原话是:有时候女人需要一个男人,就像逃机者需要降落伞,如果此时此刻他不在,那么以后他也不必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