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时候,各宫寝殿里已经需要准备炭盆取暖,诸附属国的贡品亦接二连三的往长安呈递,那些有资本的小国王子,已经启前往京城,得以与大黎的皇帝陛下一同过新年。
彩阁和季轩围着方桌吃锅子,炭火旺盛,烧的肉汤咕噜噜地冒着热气。
一杯暖酒下肚,整个人都热乎起来,彩阁敲了敲桌子:“二哥吃东西能不发出声音么?”粉条烫,吃进嘴里难免发出“哧溜”声。
季轩自己并不觉得:“从前在家吧唧嘴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多规矩,来到长安越发讲究了。”
彩阁觉得他口中所谓的讲究,那些个礼仪,好像在自己成为太子妃后更加显现,各种条条框框将她勒得死死的,一言一行,乃至一个表情,都有固定的规范,她要端庄,不能叫人拿捏任何缺点出来,在接掌凤印后更甚,如今回忆起来,那块枷锁仿若如影随形,曾让她喘不过气来。
彩阁微怔,转而轻笑:“我是让你慢点吃,烫,又没人跟你抢的。”
季轩见她没有计较,倒觉得纳罕:“我还以为你仍在生气。”
彩阁对于此事没个好脸色的:“因为你们逛青楼的事?反正我气没有消呢,你就别再提了。”
季轩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那日真只是去喝酒,还有打架,没有让姑娘作陪。”
彩阁阴着脸:“怎的?没有叫姑娘陪有些失望?还想去一次补回来。”
季轩说不是:“我觉得四王爷不简单,平时看起来放荡不羁,可是耍起狠来,真叫人佩服。”
怒砸郁金香那那夜,徐尚书的御前失仪和滥用职权,事后皇帝降了徐尚书的官职,将其贬为兵部武选清吏司的五品郎中,只是个文职,明面上说着,惦念与亡后徐氏的情谊,并没有严惩徐家上下,自打摘了徐府的牌匾,未曾想徐家顺风顺水二十载,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
彩阁给季轩夹了块肉,沾了些酱后放在他的碗碟里:“有些事你不懂。”
季轩笑道:“说的好像你都明白似得。”他吃了肉,又道,“朝堂如战场,各为其主,我懂。既然他是向着太子的,便也是为了你,我与他交好,并不会有任何冲突。”
彩阁惊讶季轩想的透彻:“你信任他?”
季轩点了点头:“他若是能掌兵,定是个好将军。”
彩阁一口饭差点喷出来:“你可知他曾经去四川剿匪,手下也有不少兵士,但是……旁人并不是很是拿他当回事,若真叫他带兵,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季轩说道:“这便是你不懂了,王爷很会潜光隐德,他做的事必定有出发点,有时候我会想,我才来长安那会子,他对我那般热情款待,会不会也是有目的的?”
或多或少是有一些私心在里头的,彩阁只是拿她从前对颍川王的回忆眼光去看他,知晓他待太子的兄弟情谊,和他们之间那份称得上友情的情分,横竖不是个坏人,有他这样的朋友在身侧,很让人安心。
彩阁便道:“他太孤单,需要朋友陪伴,而二哥你,不失为良友。”
谁都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季轩明白:“身居高处不胜寒,我也害怕有一天,身边没有个能讨论心事的人。”
对于这点,彩阁当是延续上辈子的遗憾:“你可以寻一位知书达理,与你心灵相通的姑娘相伴啊,我的二嫂必定是位出尘脱俗的绝色佳人。”
季轩有些不好意思:“长安的姑娘多娇气,我还是喜欢凉州的女孩子。”
彩阁觉得感情之事非常玄妙,如同她曾经对太子死心塌地,即便他后来宠幸蔺元姝,可她仍旧是喜欢他的,且从未奢望太子回心转意的那种,重活一次,只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幡然醒悟般,她也从未想过重新活过,将事情扭转,说不定太子这辈子可以对她一心一意,许是有那个可能,可是她觉得心累,不想折腾,许是没那么爱,或者认为不值得。
自己的事都已经乱成麻,她哪有资格置喙别人的感情:“说不定有一天,你走在街上,突然看见一位漂亮姑娘,令你怦然心动,觉得她就是你下半辈子值得携手一生的人。”
季轩并没有这样的奇思妙想:“也许吧,或许有一天,是我走在街上,令她怦然心动,非我不嫁。”
彩阁瞟他一眼:“只怕日后为你动心的官家小姐多不胜数,莫非你照收不误?”
季轩说非也:“一人足矣。”他的面色淡淡的,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若非当初母亲没有生得女儿,父亲怎会想着纳妾。”
彩阁咬了下银箸——还不是不想太子妃之位让于她人,都是存了私心的:“白姨娘和姐姐在家中可好?”
虽是一家人,可季轩这个性子又怎会关注姨娘的事:“日日锦衣玉食,总不会亏待了去。”
人生本来就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若是彩阁中秋节那日绝尘离去,没有随颍川王回宫,那么今日的兰鸾是不是已经在长安,准备等着皇帝的圣旨,这还真说不准。
原本兄妹二人话家常,很是温馨,颍川王冷不丁掀了棉帘进来,他搓着手去炭盆那暖和一番,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吃好了没?吃完我们到校场找小虎去。”
离武选只有三日,他们还这样严格训练,实在叫彩阁刮目相看:“二哥才吃两口呢,这么早便要过去?”
颍川王闻着肉香,腆着脸道:“午膳我也没吃多少,羊肉太膻,能在你这儿添副碗筷么?”
彩阁怎会拒绝他,便叫石榴儿去准备。
颍川王先拿勺子舀了些汤喝,忍不住称赞:“香。”他从怀里摸出个红绸包裹着的东西搁在桌子上,叫了声青唐,“商量个事儿呗。”
彩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事,你说。”
颍川王笑道:“前两日三哥说让我秋狝定选后,在太液池边履行诺言,这事儿能不能揭过去了?”
若是不提彩阁差点儿忘了,便调侃道:“那可不行,我可是等着在长安下雪那天呢。”即便她落水的事同他无关,可是说过话可不能不算数。
颍川王将红丝绸推向她那边:“司制司打造的凤钗,以此作为交换可好?”
彩阁原本不在意那些个金银首饰,加之她已经不想踹他下水,能得一件他送的东西也是件稀罕事:“也行。”说着将东西拿过来看。
钗是好钗,金灿灿、亮闪闪,各色的宝石全凑在一处,彩阁一脸惊诧,几乎无言点评,脑中想到一个词语——孔雀开屏,她一个一个数着凤尾上的宝石,竟然有七种颜色。
颍川王以为她喜欢的不得了:“好看吧?我让她们这样做的,可费了不少时日。”
彩阁吞了口唾沫:“真是难为那些个宫女了。”她不好打击他的眼光,只能暗示道,“这钗估摸着我母亲都不会戴。”金色为底,嵌了各色的宝石,简直俗不可耐。
颍川王不以为然道:“女孩子嘛,自然要饰以五彩斑斓的发钗才好看,显得靓丽多姿。”
彩阁不愿同他争辩服饰的搭配,男女的审美喜好终究有别:“多谢王爷的美意。”
颍川王来了兴致:“戴起来让我瞧瞧。”
彩阁连连摆手:“这宝石金钗太贵重,我收着便好。”
颍川王不依不饶道:“嫌弃是吧?”
彩阁嘟囔了句:“太花俏了,真不适合我用。”
颍川王倒也不强人所难,顺势就要把钗收回来:“算了,我还是让你踹一脚好了。”
彩阁忽然舍不得了,将东西捂好:“一码事归一码事,钗我收了,看起来很值钱,哪日我缺银子了,还能拿去当铺里周转。”
颍川王觉得可笑:“三哥总不会薄待你,以后你嫁入东宫,要多少钱便有多少钱,再说了,季轩以后定是兵部尚书,还怕你娘家无钱可用么?”
彩阁很是惊讶:“夸张了吧?”
颍川王很是笃定:“父皇一直让外戚身居要职,以求各方权衡,互相牵制,三哥娶你,你有兵部作为后盾,三哥的太子之位更是固若金汤,无人可撼,若是……”他有些犹疑,还是告知彩阁和季轩一个事实,“如果以后三哥想纳妾,你若不喜,尽管开口,三哥必定会考虑你的心情。”
彩阁没有想那么多,她垂眸轻声说:“权利地位全在圣上一句话中,再怎么反抗,也抗不过皇权,若是我为逞强,执意一时对抗太子,他心里定是不舒服,来日待他克承大统,难免不会对我完颜家发难,就像圣上对徐皇后那样。”
这便是颍川王没有想过的状况,他说不会:“想想宸惠皇后,徐皇后与她根本没得比。”
彩阁忍不住露出一个苦笑:“那是圣上爱着姑姑,太子么,便不一定了。”她并不怕颍川王会将这些话传给太子听,“我同太子之间隔了太多不可跨越的沟堑。”六年的时光和蔺元姝,她微微叹息,“随缘吧。”
颍川王不知当中又发生了什么事,旁观者总是劝和不劝分的,他盯着她的脸,露出怜爱的目光,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你终归会成为太子妃。”
彩阁抬眸,两人视线相撞,她仿佛看见他眼底有星辰般的碎芒,心莫名跳的快速,她轻呼一口气,掩饰内心的不安:“秋狝的时候,二哥便有劳王爷从旁多提携一点,不求夺得头筹,只求平安。”
颍川王偏头去看铜炉上的锅子,然后去夹菜:“吃饭,我饿了。”
屋子里忽而安静下来,彩阁觉得有些热,便起身去推窗,冷风灌进来,瞬间让她清醒去多,再看窗外竟是飘起雪花来,零星的白点,在风中飞舞,遥不可及的样子。
没曾想,今年长安的第一场雪,来的这样早。
看来今日不必去校场训练,待午膳过后,雪花已经像扯棉絮般,彩阁系了件貂绒披风,站在廊檐下,伸手去接雪,一小团落在她的掌心,转瞬即化,仍旧是触不可及。
颍川王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他抬头望天,阴霾的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雪花倾泻而下,静静地看了许久,他才说:“你放心好了,蔺元姝不会嫁给三哥的。”
这句话于此时此刻,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彩阁笑得敷衍:“她不嫁太子,难道还嫁你不成?”
颍川王的声音闷闷的:“我还没那么崇高,可以牺牲我自个儿的婚事,去成全三哥和你。”他拢着袖子,往身后瞟了一眼,“如今不是有你二哥在长安么?”
彩阁很是不乐意,甚至有些不屑:“二哥不会喜欢她那样的官家大小姐的。”
颍川王的目光又望向庭院里的落雪,好似雪落有声:“但季轩要比我崇高得多,至少于你的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