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冬雪来的猝不及防,又急又密,暴雪方下了两个时辰,便令整个长安城银装素裹。
颍川王赖在永寿殿不想走了,那边王府里却来人问询他的安好。
他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即便仍旧是郡王头衔,但王府已经挂上描金漆匾,还是皇帝御笔亲书的“颍川郡王府”,应有的内监宫女只多不少,即便他不做什么,每日的花销如流水,倒不是肉疼银子,只是府邸里的下人太多,他至今未从适应。
颍川王根本不认得请他回去的内监:“窦长史呢?”
自府邸增添下人的时候,他就让窦小虎掌管王府政令,操持府内事务,王府长史虽无品级,却是正儿八经的头头,别人家的长史都是宫里的太监担任,这次便算是颍川王给予窦小虎的特权,连带逛青楼那日听他吩咐的护卫们,也全安排为郡王府的守卫。
内监道:“回王爷的话,窦长史原准备亲自过来的,但是有位叫秋莲姑娘,下雪时候就站在王府门口,任窦长史好话歹话说尽,都撵不走她,他们貌似是旧相识。”
前些日子,他们三人日日厮混在一起的时候,某晚酒后笑谈,提及“喜欢的姑娘类型”,窦小虎说了他与秋莲的过往,从相识相知到后来的分道扬镳,窦小虎嘴上说着不在乎,若是当真不在乎,便不会说出这三个字来。
许是人家秋莲想与窦小虎重修旧好。
破镜重圆未必不是好事,但是也要看值不值得圆,颍川王吩咐道:“去将窦小虎叫来长乐宫,回去后你不必理会那个姑娘,若是她愿意跟过来,便让她过来吧。”他提醒内监道,“在府邸门口,你尽量目中无人些,唤窦长史全名,叫他速来见我。”
内监虽不知颍川王做了什么打算,却垂首道诺,立即去办。
外头鹅毛雪虽然大,若真顶风冒雪回府邸不是不行,可颍川王就是有搪塞之意,说要陪完颜太后一同用的晚膳。
完颜太后年纪大了,儿孙绕膝,喜欢与晚辈们相处,所以没有拒绝他的请求。
颍川王算好时间,执伞往宫门前去,季轩闲来无事,说同他一起,彩阁也是闲得慌,三人一同穿过庭院。
风雪未停,真置身其中虽有些冷意,却是能承受。
宫人们在宫门前扫雪,未曾停歇过。眼下人来人往的,总不能让主子们踩一脚湿滑。
彩阁从灌木上捧了一把雪,揉成团,去砸季轩,季轩身形未变,只是头稍微一偏,便给躲过去了。
颍川王从小到大,从没有与人打过雪仗,忽而就来了兴致,揉了个雪球,远远对彩阁说:“青唐,你站着别动,让我砸一下。”
彩阁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她抛下伞,张开双臂:“来吧。”
颍川王很是兴奋,将雪球在手上颠了两下,考虑往她的身上丢:“我砸你的脑袋哦。”
彩阁笑:“来啊来啊,砸到算你本事。”
颍川王笑得更欢:“看准了,小心你的脑门。”
彩阁见雪球飞过来,想都没想立马蹲下身来,颍川王原准备砸向她膝盖的,这一蹲不要紧,雪球直接砸中她的脑门。
彩阁“呀”了一声。
颍川王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彩阁!”
这一下很痛,彩阁委屈的不行,她捂着额头,眼泪都快涌出来了:“耍赖,不是说砸我头的么?”
颍川王拨开她的刘海,眉上有些红,顺势揉了揉:“这不是砸到了么?”
彩阁不服气,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就往他眉头抹去。
有些凉,颍川王后退“嘶”了声。
彩阁想起上个月他被皇帝用手串砸到时的情景,连忙道歉:“我忘记你有伤。”
颍川王用手扫了下痛处:“没事了。”他侧脸凑向她,“有没有留疤?”
彩阁拿指尖去点那块约莫有两分长的痕迹:“有,不过不是很明显。”
以季轩的视线看过去,觉得这两人的相处方式莫名令他恐慌,他知晓彩阁向来不拘小节,但是他更为担忧颍川王的态度。
季轩觉得彩阁年纪小,不懂事,可颍川王都已至弱冠的年纪,还不懂得和未来嫂子避嫌?总该知晓保持些距离吧。
忽然一个不好念头在他心底冒出来——原先颍川王对他的称兄道弟,并非因为太子,而是因为彩阁。
一想到这儿,愈发令他惶恐不安。
季轩揉了个雪球,狠狠砸向颍川王的后背,并且提醒道:“该走了。”
颍川王没有察觉季轩的不悦,他拾起油纸伞,递给彩阁,面不改色同她说:“窦小虎遇人不淑,原先有个女子嫌弃他身份,如今他在王府里有头有脸了,人家姑娘又回来找他,你说可不可笑?”
彩阁不认为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也许从前那位姑娘有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者是她的父母不同意,现在窦小虎本事了,姑娘家的父母反悔了不成?感情虽是两个人的事,但要顾虑的太多。若他们两人是真爱,你这般嘲笑,好意思么?”
颍川王不会忘记秋莲那日城门前嘲讽窦小虎的那副嘴脸,算是让他长了见识:“咱们打个赌,那女子就是看上窦小虎如今的身份,不是真心喜欢他的。”
小赌怡情,彩阁应承了:“赌什么?”
一时半会的,颍川王还想不到以什么做赌注:“我若赢了,你便答应我一件事?但我暂时不知是什么,以后想起来了,你替我完成,这样可以么?”
彩阁瞥他一眼:“若你叫我杀人放火我也要答应?”
颍川王觉得更为可笑:“杀人放火的,我比你有能耐,保证是你力所能及的事。”
彩阁猜想他的要求应该不会为难她,却开始刁难起他来:“行,但若我赢了,我想在冬日里见到满目的萤火虫。”
颍川王认为他不会输,便爽快的答应:“成交。”他不忘叫季轩作证,“完颜兄,你做个见证人如何?”
季轩根本没有兴趣:“无聊!不要玩这种不着调的赌局。”
颍川王耸了耸肩,对彩阁眨眼——你我心知肚明就好。
眼看雪势渐缓,远处已能视物,两边的青瓦全部掩在半尺厚的白雪之下,才有些冬意盎然的况味。
不出所料,秋莲跟在窦小虎身后,一张脸冻得跟红苹果似得,仿若这样,就能令窦小虎改变心意。
颍川王下巴微扬,先是看了一眼彩阁,然后故作疑虑问窦小虎:“她是何人?”
窦小虎没来得及回答,秋莲已经同颍川王福身:“臣女罗秋莲参见颍川王,参见青唐翁主。”
彩阁微微挑眉,秋莲竟然知晓她的身份,看来打探过不少消息。
颍川王装作不记得前些日子的不愉快:“你父亲在朝为官?本王看你的年纪不到二十,为何没有参与秋日的选秀?”
秋莲很是镇定,不太好意思提她父亲的官职:“家父任职于兵部,臣女还有一位姐姐,已经入宫为婢。”
彩阁听人的名字叫秋莲,看其眉眼也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觉得世间没有那样巧合的事情,便问:“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秋莲垂眸道:“罗锦春。”
锦春!竟然真是锦春,上辈子锦春后来被分派去东宫伺候,因为做事勤快,对太子亦没有旁的心思,太子很是满意,待登基后,直接封锦春为御前女官,可见重视度,但不知锦春后来何时同蔺元姝勾结在一起……
此时此刻,彩阁十分惊诧:“锦春是你的姐姐?”
秋莲微愣,不知彩阁为何对锦春的名字如此在意:“正是家姐。”
颍川王不明就里,问彩阁:“锦春?她怎么了?”
彩阁现在扯起谎来可谓信手拈来:“前段时间我不是寻宫人伺候么,曾看过花名册,好像是曾看到一个叫锦春的宫女,觉得名字不错。”
颍川王轻笑:“你若喜欢,调过来伺候你好了。”
先前太子还答应彩阁要带她去内侍省挑宫人呢,结果后面的种种状况,被暂为耽搁了,彩阁并非真的需要:“不必那样麻烦,如今再派人过来伺候在身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颍川王深有体会,并不勉强,他点了点头:“随你。”然后看向窦小虎。
窦小虎满脸愧色,以为自己进了长乐宫,秋莲怎么都不会跟着一起:“属下恭迎王爷回府。”
颍川王说不急:“你和秋莲是何关系?”
窦小虎横了心:“并无特殊关系,望王爷不必在意。”
秋莲不依不饶道:“小虎哥,我们过去那样好,莫非你现在有了别的心上人?你不是答应我,年底送我一支发钗的么,那些许诺你都忘记了?”说着竟是抽噎起来。
这下将错责全推在窦小虎身上,颍川王忍着嘲笑的念头,说:“这位姑娘,你知不知晓王府的长史是要净身的,窦小虎如今可是窦小虍了。”
秋莲虽然没有听明白名字的差别,却懂得净身是为何意,她有一瞬的愣神,稍刻,同颍川王下跪:“秋莲生是窦家的人,死是窦家的鬼,绝不改变心意。”
姑娘家为一个男子将话说到一个份儿上,多少叫人信服,彩阁拿胳膊肘杵颍川王,轻声说:“别太过分哈。”
颍川王面带微笑道:“好得很。”他拔高声音,叫了窦小虎的全名,“你可知罪?”
窦小虎立马下跪:“还请王爷明示。”确实不懂王爷的意思。
颍川王提醒道:“你那日重伤徐公子,父皇要我交人出来认罪,虽罪不至死,却要流放边关,本王知晓你是好意不愿拖累人,但如果你与罗姑娘当真郎情妾意,本王便成全你们,一同去流放肇庆,在出长安前,本王替你们主婚如何?”
秋莲闻言脸色煞白,磕了个头道:“婚姻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父一直阻止臣女与窦小虎来往,我与窦小虎尚未成亲,恐怕也不便成亲。”
颍川王唇角露出一丝笑意:“那你便是同窦小虎没有关系了?”
秋莲连连点头:“是。”
颍川王厉色道:“若无关系,以后都不要再来打扰窦小虎了,小心本王治你一个口出不逊之罪。”
秋莲这才觉得上当,却再无理由反悔,谁叫面对的是王爷,到底是没那个胆子,只能讪讪地起身告退。
颍川王见跪在地上的窦小虎,想拉他一把:“难过么?”
窦小虎没有说话,也没有起来。
颍川王和季轩硬将人拽起来:“便当长痛不如短痛,天下好姑娘多的是。”
彩阁在旁道:“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即便你们还不是夫妻,你也不要太怪她,她只是没那么喜欢你。”
窦小虎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涨:“我知道,若是一开始没有那么多的期待,现在便不会有这样多的失望。”
彩阁觉得他还没有彻底醒悟:“现在给你个机会追她回来,以后你们更可以风光地成婚,王爷也不会计较此事,你当真愿意么?”
窦小虎有些犹疑,内心分外挣扎,不知怎么决定,于他心里,毕竟曾经真心实意地喜欢过秋莲,说放弃谈何容易,可是叫他重新接受她,也是不容易。
彩阁想了想,说:“过去的一笔勾销,今日便当是重新开始,你还愿意寻那样的女子为妻么?”
窦小虎深思熟虑后道:“不愿意。”
彩阁会心一笑:“你若愿意,便是傻子。”
她在说窦小虎,更像是在提醒她自己。
说什么山无棱天地和,不过是风花雪月里的一种糖衣炮弹,岁月流逝糖衣不再,空留那些曾经根本无法实现的诺言,回眸往事,倍觉可笑。
或许这世间,根本没有可以患难与共的夫妻,即便有,也是彩阁无法奢望的。
她盯着地上的皑皑白雪,心绪万千。
颍川王拿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不要总盯着雪地看,会瞎。”
彩阁忽而觉得,想法子令自己暂时失明也不错,便没见过身体有缺陷的女子,能够成为皇家的儿媳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