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徒步下山,斗转星移,整个天幕发出一种近乎橙色的阴影,以风云突变之势,压迫在人的心尖。
掌灯的宫人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虽然石阶上的积雪早已被清理的干净,可仍要提灯照亮脚下的路。
一路无话,各个心里都不爽快。
临到营地前,太子开始数落起颍川王:“方才你若替元姝说一句好话,哪怕先应承说愿意娶她,父皇并不会立即下旨给你们赐婚,以后定还有别的法子应付,现在好了,叫我如何同尚谦交代?”
季轩忽而想起彩阁的话——说她孤军奋战时的无助,便在颍川王之前答话:“太子爷也知晓无人帮衬时候的苦楚了?”一时口快,语气略显生硬了些,可此刻叫他软言细语,他真做不到,“小五现在还躺在那儿动弹不得,殿下却想着怎么为别的姑娘解决麻烦,若被小五知晓了,她会有多难过,您想过没有?”
太子面上有些尴尬,元姝的事已经如此,他越解释反而显得是他的掩饰,唯有再次长叹。
颍川王不愿做事后诸葛,对太子道:“父皇说的又没错,儿时提及婚事的时候,高陵侯都没有出言反对,如今若是觉得女儿嫁给五弟委屈了,便是瞧不起人。”
太子沉声叹息,始终觉得有负蔺尚谦所托:“尚谦以命相救的时候就说过,希望我能适时护及元姝,今日倒是无能为力了。”
颍川王有感而发道:“说实话,咱们这几兄弟,谁也别说自己心无杂念,但我敢肯定,五弟的内心是最为纯洁的那个,蔺元姝嫁给他,可以逃离纷争,是一件好事。”
太子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而已,他顿了顿,说:“我去看看彩阁。”今日晋王一来围场,便称身子不适,也不知去哪躲懒去了,太子对于这些日子晋王的太过镇定并不放心,“你们去问询下六弟在何处?”
颍川王知晓太子的心思,虽然晋王已成了不了气候,但从前徐皇后的部署没那么容易瓦解,加上必定有人对徐尚书是为死忠,难保来日不会卷土重来。
留晋王在长安,只是方便太子监视,人在眼皮子底下,总好过放虎归山的好。
问过随行的内监,知晓晋王今日带了渔具,确定了活动范围,他们往有水的地方走去。
颍川王和季轩在一起,明显轻松许多,两人行在雪地里,即便不说话,也不觉尴尬。
颍川王同季轩解释:“蔺元姝的兄长曾经救过三哥一命,三哥重情义,答应过尚谦,所以……”此刻说什么,都有种在说违心话的况味,“你是不是替彩阁觉得不忿?”
季轩没有多想旁的事,只是奇怪:“前些日子你都叫小五‘青唐’的,怎么突然改口了?”
这么一说,颍川王还觉得奇怪:“有一日,彩阁唤我‘廷誉’,才叫我惊讶。”
即便圣旨未下,季轩仍旧当颍川王是兄弟情谊,当他是彩阁的“小叔子”,总不能问他是否对彩阁别有用心,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即便有,他也不会轻易承认,季轩说道:“彩阁有时候说话没有分寸,还请王爷莫要放在心上。”
颍川王听他叫他王爷,立马不乐意了,便上去同季轩勾肩搭背:“说什么呢,眼下又没外人,咱们是一家人,为何如此生分?我家的兄弟情谊摆在这里,你也看到了,所以我真心希望,咱们日后还是挚友是兄弟。”
听他这么说,季轩终于问出口,最简单直接的那种:“你喜欢小五么?”
颍川王怔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季轩又继续问:“既然你都说是兄弟了,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所隐瞒,我只问你,于感情上你如何看待我的妹妹?”
颍川王松了手,独自往前慢慢走,要他说,他真找不出什么感情之词来表述,沉默半晌后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并不讨厌彩阁,可是谈及男欢女爱,却不敢有这样的心思。”他抬头看月色,冷月如勾,一片凄凉之色,因为听闻皇帝今日对元姝的赐婚,才深感无论他有任何别的想法,在皇帝面前都是无济于事,“她会是我的三嫂,就凭这一点,从前、往后都不会改变,我会恪守本分地尊敬她,拥护她。”
看似说的磊落,若不是夜色的掩护,他哪能这样心怀坦荡般的说话。
季轩怎么都听出一丝无奈:“不敢么?若是日后有机会呢?”
颍川王对于此事从不抱非分之想,他心底的残念摇摇欲坠:“别让我动摇。”
仅仅这一句,季轩已经了解他的内心挣扎之情,大抵便是身不由己且心不由己,季轩拍了拍他的肩:“我替小五谢谢你。”
颍川王看似释然一笑,笑的有些勉强:“便当是共赢吧,我也乐在其中。”
彩阁优秀,被人喜欢是件很寻常的事,季轩觉得有几分骄傲,至少也能说明颍川王眼光不错。
继续往前临近河水,果然见晋王坐在岸边垂钓,脚边还放有一只大铜炉,炉火正旺。
这个季节、这个时间,有闲情逸致垂钓,除了宫里的国师,便只有晋王了吧。
颍川王走上前去,往铜炉里添了些柴火:“今日收获怎样?”
晋王穿得多,裹着狐裘大氅临水也不觉得冷:“鱼饵下了不少,却没有鱼儿上钩,好生无趣。”一面说,一面不慌不忙地收起鱼竿,“竟然都这么迟了,你们用过晚膳了?”
颍川王环顾四周,发现以这里的角度,可以刚好看到仙步桥的位置,便问:“今日下午,青唐翁主和蔺元姝在那边的桥上发生争执,你看见没有?”
晋王掩面打了个呵欠,左右张望:“哪边?大约什么时辰?”
颍川王松了口气,应当是没有看到的:“青唐的脚骨折了。”
晋王微微蹙眉:“表姐来长安也没多久,怎的总是这样让人如此‘惦记’。”说着微微一笑,“三哥怎么说的?如何处置蔺小姐?”
颍川王问:“你怎知是蔺小姐令青唐受伤的?”
晋王显得有些无奈:“还用猜么?蔺小姐那样喜欢三哥,定会从中作梗阻挠三哥和表姐的婚事。”他不喜欢凑热闹,有些热闹不值得凑罢了,“国师都同我说了,三哥当真招桃花。”
颍川王不甚在意地说:“若真心喜欢三哥的人是无所谓,只怕旁人更为在乎他的身份。”
晋王抬眉,一双犹如天狼星般的眼睛,在月色下精芒毕露:“此话倒不假。”鱼线已收好,晋王往河边靠近两步,水面波光粼粼,投下一片阴影,不知无心还是有意,“四下无人,若此时我跳进河里,回头告诉人是你们推我下水的,四哥觉得,父皇会信谁?”
“推你下水对我并无好处。”颍川王不知晋王是不是看到什么,故而在此旁敲侧击,无论怎样,应当无法改变皇帝的决定。
晋王试探道:“如果为了三哥呢?”
颍川王不喜打哑谜,更深露珠,言语上未免放肆许多:“若你非觉得我有什么动机,那也只是让人受伤,却不会伤及性命。”
晋王笑的人畜无害:“我说笑的,四哥何必这样当真?”
颍川王回以笑容:“我也是开玩笑的。”
原本徐皇后之死,可以说是“意外”,但随着徐尚书府邸的没落,晋王开始怀疑,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他从未存有夺储的心思,人一旦被冠以某样标签,或许便真会逐渐生出别样的想法。
***
太子去看彩阁,帐篷里燃着薪炭,空间不大,足以驱散身体的寒冷。
彩阁平躺在矮榻上,好像已经睡着,石榴儿有些举手无措,福了福身子:“给太子爷请安。”
太子说免礼:“你家小姐怎么样了?方才用膳了么?”
石榴儿多点了两只蜡烛,罩上蚕丝灯罩后,四周显得亮堂许多:“小姐服了些汤药便睡了,锅上炖着蹄筋粥,备着小姐晚间醒来觉得饿的时候吃。”
太子点了点头,随后坐在床榻边,彩阁的脸微红,即便睡着眉头也拧在一起,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忍不住伸手去轻抚她的眉间:“她睡觉的时候,时常这样凝眉不安么?”
石榴儿稍作思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小姐自打到长安以来,笑容少了许多,从前徐皇后在的时候,日日要学规矩的,即便在长乐宫里,仍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小姐总担心自己的言情举止,做的不合标准。”
太子明白那是怎样的心情,他儿时便是这样过来的,各种苦楚非常人能够体会,这亦是他将来万人之上的必经之路,能力越大,责任越重,不容行为举止有半点儿的瑕疵。
他们两个人自出生时,已经钉上各自的身份标签,现在再考虑重新另择人选,怕是迟了。
虽然在太子眼里,彩阁的自身条件于太子妃之位来说,差那么零星半点,却是最合适的人选,王贵之妻喜不喜欢是为次要,太子不免庆幸,至少此时的他是心仪她的,存了几分真情实意在里头,却不知已经不是他以为的“两情相悦”。
他内心甚至仍旧期待,只要两人完婚,以后便再也不会横生嫌隙。
然而太子最大的缺点,便是在对待蔺元姝的态度上摇摆不定,不光因为对尚谦的承诺,或许在他心底多少是喜欢蔺元姝那种类型的女孩子,没人会拒绝的漂亮的姑娘,他的身份高,多几个姬妾又不犯法,只要他的正妻是彩阁,他并不觉得哪里对不住她。
今日之事,事已至此,已经不能用对错来衡量,既然彩阁拿身份做赌咒,他自然更信她一些,而蔺元姝也算是得到应有的“惩罚”。
太子微微叹息:“是我不够仔细。”
彩阁憋着一口气,小心的呼吸,鼻尖有些痒,忍不住去挠。
太子问:“醒了?”
彩阁揉了下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太子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犹豫再三后同她说:“父皇的意思,估摸着是想将元姝指给五弟。”
彩阁看到太子这般为难的样子,忽而猜测到他的打算——他同情蔺元姝,希望能曲线救国,比方说提出纳蔺元姝为妾,避免一场他认为的悲剧,这是在问询她的意见呢。
彩阁觉得自己更是场悲剧,上几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前生今世都要听太子这样“为难地纳妾”,她招手让石榴儿给她身后垫高,不必躺着同人说话,从而失了气势:“太子殿下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当然不愿见别人过的不幸,依我看,岂止是元姝,你不如连宝珠也一并收回东宫,她们还能做个伴儿,不孤单。”
太子怎么都听出一股子讽刺的意味:“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对于她的态度,太子多少觉得有些不舒服,“假如我想纳妾,你当真允许?你便不会心存芥蒂么?”
彩阁认为他纳妾与她无关,爱谁谁的,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说的好像一旦我出言阻止,你便不会对别的女人动心一样。”上辈子有些话她未说出口,既然重新来过,他给她添堵,彩阁也不想让他好受,“咱们换位思考,若是我也想左拥右抱,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这仿若触了太子的逆鳞,他站起身来,面上带着愠怒:“即便圣旨未下,你的身份永不会变,若是让我知晓你心里有旁人,我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她鲜少看见太子生气,眼前的动怒看似因为他的深情,于彩阁眼里却认为是因为冲撞他的骄傲:“太子何必较真?”
太子自认失态,却不愿拉下脸面:“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彩阁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便当从前是我的伪装,现在才是真正的我。”
太子心中有疑问:“今日到底是你自己摔下去的,还是元姝推你的?”
彩阁心里怦怦直跳,打死都不能承认:“若是殿下相信蔺元姝,何必来问我?直接同圣上禀明,好废了我准太子妃的资格,让她蔺元姝做储妃,便是合了你们的心愿!”
明明是同样的话语,若是彩阁说得委婉一点,面上委屈一点,太子定会深信不疑,偏偏彩阁不愿惺惺作态,至少在太子面前,她不愿扮个娇小柔弱的模样。
太子以为她生了气,他深知对蔺元姝的确越了本分,彩阁不悦是应该的,便软下声来:“不是……我过来只是想同你说一声,元姝以后都不会再打扰我们,莫要因为她,伤了我们的情分。”
彩阁微怔,没想到太子会轻易妥协,更开始审视蔺元姝要与五皇子成婚的事实,她一语双关道:“圣旨未下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该说的太子都已经说了,能不能理解和接受便要看彩阁的意思,太子从未觉得与女子之间,会有比应付朝堂之事更为头疼的时候,他不善剖析姑娘家的心思,只能靠猜测:“你且安心养伤,明日我再来看你。”
彩阁让石榴儿灭灯,不想再被打扰。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晦暗,彩阁睁着眼睡意全无,原本上辈子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一次好似轻松搞定,按理说,她应该思考与太子重新开始,然而她做不到,那根刺埋在心底已久,好不容易被拔除,血液四溅造成的伤害永生难忘,经岁月流逝,伤口渐渐愈合,她去碰触,仍旧隐隐作痛。
石榴儿听闻彩阁的叹息声:“奴婢听太子爷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小姐为何仍旧不开心?”
彩阁无从解释,更怕隔墙有耳,便道:“我并没有不开心,只是和期待中的不一样。”
石榴儿不懂那么多的恩怨情仇,做下人的必定有自己的本分,眼皮子浅只看眼前利益:“若是小姐的要求再低一些,便不会有这样多的烦恼,知足方能常乐。”
彩阁兀自嗔怨道:“唯与一人共白首,也是贪心么?”
石榴儿认为对天潢贵胄涉及这样的要求,犹如登天:“只要您的身份摆在那儿,便不可能奢求唯一。”
彩阁忍不住反对:“他是我的唯一可以,却不能让我成为他的唯一?这不公平!”她觉得太宗皇帝都能做到,别人做不到便是本身的自制力差,“我便只有这点儿出息了,绝不让步。”
石榴儿闷闷道:“您开心就好。”
彩阁说地间凉,让石榴儿到床榻上来,不能因为某些事情总叫身边人担心,她便道:“我也只是奢求罢了,倘若真待赐婚的圣旨宣读后,我还能翻天不成?”翻不了天,入不了地,总有一些东西可以自己掌控,比方说她的健康。
石榴儿帮彩阁掖了下被角:“其实太子殿下,未必不能成为那样的人。”
这几个月走来,彩阁并不指望太子能够为她改变:“睡吧,别人怎样我管不着。”同样也求旁人莫要来管她。
接二连三的意外,早让彩阁没有闲情逸致去应付他人的感受,她自知只是小女人,没有心怀天下的那份宽空大量的心,谁还没个自私自利的时候。
世间万事在她眼里早已分出对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旁的言不由衷,能让她心甘情愿付出精力的,早已不全是因为责任。
人生匆匆数十载,哪能事事顺心,繁华落尽,回头再顾,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