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听聪视明,仿若能够洞悉所有人的结局,便不知可曾自占卜过,可曾后悔过。
彩阁虽然不信玄学一说,可始终无法解释自己凤凰涅槃的事实,纵使某些结局不可逆转,她也要为之拼搏一回,才不枉上天眷顾。
彩阁的脊背处越渐有凉意,是为冷汗所致,便唤石榴儿过来更衣。
石榴儿伺候她许久,自来长安后奴性更重,更将彩阁当成下半辈子的寄托,很少替自身着想。
彩阁见到太多的不幸,尽管知晓石榴儿身份不高,仍然想着来日能让其风光出嫁,且必是建于他们彼此爱慕的基础上。
彩阁自认为窦小虎不错,算得上有情有义之人:“隔壁王府的窦长史,你觉得他人怎样?”
石榴儿与窦小虎没见过几回,但听闻彩阁的口气,便知晓她打了什么主意:“待小姐出阁后,奴婢定不会叨扰您和姑爷,跟着便把自个儿许配出去,如何?”
彩阁不过随口一提,长安的男子那样多,不一定非窦小虎不可,只是希望石榴儿多生些那样的心思:“我怕哪日会连累你。”
石榴儿眉头微蹙:“小姐说什么呢,众生皆苦,何来连累一说?”
彩阁对此瞠目结舌:“你几时研究起佛法来了?”众生皆苦,唯有自赎,可彩阁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哪有功夫去拯救旁人,石榴儿的话反而点醒了她,于是低头轻笑,“是我过于自负,总以为有普度众生的本事,焉知不是泥菩萨过河?”
石榴儿帮彩阁将头发从衣领中挑出来,还是那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小姐是人,并非菩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您自个儿开心便好了。”一面说,一面理平彩阁肩上的细微褶皱,“人这一辈子,有的像烟花,绚烂不过一瞬,自然也会有人花开不败,可奴婢希望做长明灯,纵使火光微弱,却能长久。”
感情亦是如此。
彩阁便是那烟花,虽然短暂,却曾经照亮过某人的心田。
彩阁想了想,让石榴儿拿半块凤凰珏去院子里迎着光检查一番,看看凤目里到底刻着什么字。
石榴儿的速度有些慢,更没猜到其中的奥妙所在:“字不太清楚,奴婢撒了些香灰,才发现有个‘玥’字。”
彩阁心头一惊,姑祖母的闺名便是“玥”,普天之下,令国师动心又不敢肖想的人,竟是先帝爷的女人。
可为何他此刻无所顾忌地透露出来,彩阁一时不能猜透国师的心。
人心哪有那么容易被参透的。
彩阁百思不得其解,眼下时辰尚早,便打算去长乐宫同完颜太后一同用的午膳。
已是仲冬末,廊檐下的富贵菊迎风绽放着,深红浅红的花朵簇拥在一起,开出一丝生机盎然之味。
石榴儿见彩阁在发呆,便道:“昨儿个二公子还带回几盆兰花,叶间刚打了花骨朵,正放在温室里养着,估摸着再过两日便会开花,若是小姐喜欢,奴婢去搬过来。”
彩阁对这些花花草草并不是很关注,花朵好看归好看,可四季更替,花开又花落,绚烂到了头,迎接它们的便只有凋零:“搬两盆去姑祖母那儿吧,她喜欢兰花。”
石榴儿说好:“冬日可赏的花儿少,待冬去春来就好了。”
彩阁的心底比这冬日更为萧条:“开了花又怎样,不过一季风光。”
石榴儿却不这样认为:“花开时节能够被人欣赏,才不算辜负了短暂的风光。”
彩阁摇头:“种子落在哪里,只要生根,即便没有人看到,依然会开花结果。”这样说着,彩阁竟然有亲自种植的打算,“开春时候提醒我一声,咱们去院子里种些东西。”
石榴儿满心欢喜:“这样才更有家的感觉。”
家——不知兰陵王府这处,彩阁能住多久,也许不久的某天,季轩都保不住那块牌匾。
到底是彩阁连累了他,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过好每一天。
彩阁去到永寿殿的时候,晋王也在此处。
彩阁同完颜太后请安,晋王将见底的药碗端起,随手放在矮几上:“表姐近日可还安好?”
彩阁单腿往前跳了几下:“托王爷的福,我很好。”她稍作迟疑,才问,“你没事吧?”
晋王发现是在问他,便转动了双肩,说并无大碍,他似是话里有话:“我的伤好的快,不像表姐。”
老人家冬日里畏寒,腰疼的毛病愈发严重,完颜太后已经几日不曾下床,声音都虚弱许多:“小五过来,给哀家瞧瞧。”
彩阁往前靠近两步,晋王自然而然地伸手挽着她的胳膊,她无法躲避,只能应承,随后坐在床榻边。
有些话彩阁不想让晋王知晓,便看他一眼。
晋王反应过来,朝完颜太后欠身:“孙儿去净手。”
彩阁不好开口问询,便试探地说:“国师人很奇怪,将我的凤凰珏收了去,只还给我半块,还说我不能仗着凤凰珏肆意妄为。”
完颜太后勉强起身,靠在软垫上:“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皇帝还要看他脸色呢。”
彩阁对此并不能理解:“就因为是长辈,所以都要依他的意思行事?”
若是那道密诏是国师的意思,皇帝岂不是都默许了?
一想起那张密诏,彩阁便觉得心神不宁,无论何时何地,但凡太子登基,倘若密诏落入他人手中,定会对太子不利,即便知晓太子以后会死,可是却不希望他死的不明不白。
待太子登基,那便是涉及朝堂天下的大事,抛开儿女私情,总要以江山为重。
完颜太后看着彩阁说:“小五的意思,若是哪日成了皇后,会不将哀家的意见放在心上?”
彩阁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对人不对事,有时候国师……”仅将她和太子私自困在蓬莱岛一事,足以令彩阁心中不悦,“都不考虑旁人感受的。”
完颜太后不以为然道:“若是为你好,何必要考虑你的感受?”
彩阁觉得完颜太后过于偏袒国师,她都没说是何事,为何姑祖母这般笃定:“那是他以为……不觉得自以为是么?他知晓我想要什么?”
完颜太后有些不高兴了:“所以这便是你陷害蔺元姝的理由?”
彩阁大惊失色,不知完颜太后如何得知,一时不知所措:“姑祖母……”
完颜太后有自己的想法,倒不是觉得彩阁不愿嫁给太子,而是认为彩阁想除去蔺元姝这个“眼中钉”:“元姝对太子是有些非分之想,这下她也要嫁给老五了,你心里的气也可消了吧?”
彩阁稍微松了一口气:“即便没有蔺元姝还有旁人,而且……”她没有说出口。
完颜太后的身子不易动怒,却忍不住指责彩阁:“不过一个妾室而已,你便容不得了,以后的三宫六院佳丽如云,你又如何受得了?”终究只看眼前事,“元姝嫁给老五已是定数,不可更改。”
很多人都觉得是她的不对,认为太子纳妾根本是件区区小事,彩阁不应该介怀:“可她今早还来我的寝阁口没遮拦,亲口对我说仍对太子不死心。”说一千道一万,都已经与她无关,彩阁扶额,“今日想同姑祖母用膳,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再提太子了。”
完颜太后以为彩阁难过,口气软了下来:“哀家知晓你心里不舒服,便当是让你提前适应,你怨归怨,不要让晟儿难堪才好,夫妻间求个和睦,你做做样子恼他几日,若你这次原谅他,晟儿日后再纳妾,一定会事先考虑你的意思。”
彩阁忍不住叹息,根本无法与完颜太后说到一处。
完颜太后拿出杀手锏,更为长叹一声:“哀家还能活几日?若是此生能看到你和晟儿大婚,哀家死也瞑目了。”
彩阁难过的不得了,不想让完颜太后失望,又不愿轻易将自己的幸福搭进去,左右为难,只能以哭泣发泄情绪。
因为她清楚的知晓,完颜太后没有半年可活。
上辈子完颜太后弥留之际的叮嘱历历在目,说她以后只能依靠太子,太子那会子也悲戚地保证,会一辈子对彩阁好。
原来所谓的一辈子,那样短暂,昙花一现都不如。
彩阁越想越难过,便当她自私自利,她实在对太子失望透顶,怎愿再相信他。
***
午膳时分只有彩阁和晋王两人面对面坐着,晋王见她双目微肿,明显有哭过的痕迹,他有些心虚,夹了块松子鱼过去:“表姐,这个味道不错。”
彩阁咬了一小口:“太甜了,还有刺儿。”说着吐在瓷碟里。
晋王便去夹菜心,她小时候很爱吃:“这个呢?”
彩阁感觉晋王这样做是不是过于殷勤,若是下人传到完颜太后跟前,他该如何解释,除非他事先同太后说了什么。
于是彩阁放下银箸,问晋王:“那日仙步桥上的事,你全都看到了?”
颍川王那会子替她圆谎,若有旁人同样看到事情的全部经过,并不为奇。
晋王微怔,轻轻点了下头。
彩阁觉得奇怪:“你为何不同圣上拆穿我?”
晋王深深看了彩阁一眼,才说:“你已经为此付出的断腿的代价,我又不是那种落井下石之人。”
彩阁认为他居心不良:“却同姑祖母来告我的状?”
晋王一时语塞,面上微微泛红:“我想着,倘若蔺元姝同陆太妃告状,也好有人为你撑腰。”
彩阁觉得,若是蔺元姝想说,早同陆太妃诉苦了,如今她腿伤未愈,旁人应该会心疼她多些:“她告她的,你们不都是喜欢偏袒受害者么,我怕什么?”她知晓自己意气用事,措辞不当,却毫不在乎,就是希望表现出一副刁蛮的样子,“我也是佩服她对太子的痴心不悔,若一早有这样的决心,为何不直接求陆太妃?”
陆太妃是皇帝生母,若是她开口,怎知皇帝不会同意。
晋王轻嗤一声:“女人啊,这一辈子都只能攀附男人而活么?”他眉头微挑,略显轻浮,“所以我更为在意表姐的想法。”他好像和颍川王一样,看出彩阁不愿嫁给太子,他往前靠近,漫不经心地问,“表姐到底喜欢何样的男子?”
眼前人不过十五岁的年纪,俊眉深目,脸上稚气未脱,此刻却给人一种城府颇深的感觉,彩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说:“那日你晕了,许是没听到我的答案。”她重新给了个回答,“我喜欢白色,纯洁不可亵渎。”
晋王的笑意更深:“所以——三哥幸了别人,不纯洁了,表姐便更为不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