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阁自认为是个爱恨分明的人,此时此刻却不知如何看待晋王。
重生后,两人初次见面的情景十分不美好,尽管任她恣意发泄此生尚未涉及的遭遇,骂了他、打了他,原以为日后各安天命,可命运本就像一张无形的天网,将人套牢其中,挣扎无用。
好歹他舍身救过她,于彩阁的内心多少有些感触,可这种感触同颍川王相救时的有所不同,很不同。
彩阁无法当做什么都未发生,一码归一码,便当她是懂得知恩图报,若不然良心过不去。
她无视晋王近乎调侃的问题,继续说道:“自你醒后,一直没有同你道谢。”她倒了杯茶水,“我以茶代酒,多谢你那日的搭救。”
晋王丝毫不放在心上:“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说着,同她举杯。
彩阁直截了当道:“我不喜欢欠别人什么,若是也有我‘举手之劳’能帮衬你的方面,你尽管开口。”
“表姐当我是什么人了?”晋王端着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救你是出于我的本能,并不求回报。”
彩阁又找出不同的地方来——颍川王凡事带有目的性,可晋王仿若无所求,这才头疼要命。
如若真的无欲欲求倒好了,只怕是他想要的更多。
彩阁默不作声地吃饭,当他仍是涉世未深的少年,眼下没了徐皇后,再没人教唆他觊觎皇位,即便他有那个心思,可没有那个能耐,想必也是徒劳。
彩阁喝了两口汤,觉得饱了:“我未曾过问,你现在还住在宫里么?”
晋王说没有:“伤好后,我住在麟趾殿。”怕她不记得了一样,补充道,“从前四哥住的地方。”
彩阁感觉太过随意:“你为何不同圣上请赐,在皇城里挑个正儿八经的王府,相对来说会方便些,你迟早要开牙建府的。”
晋王轻笑:“于我看来太过麻烦,不如直接遣我去封地一了百了,省的来回折腾。”
若是晋王愿意偏安一隅,何尝不是好事,能避开纷争也算是自保,彩阁看似随意地问:“是想回金陵么?”
金陵太过遥远,不便太子的掌控,晋王对此看的很通透:“我觉得洛阳不错。”
彩阁也喜欢洛阳,原先黎国建朝初,本想将京城定于洛阳,可洛阳行宫被一把火烧得干净,如果重新修整,会花费太多的人力物力,彼时太.祖皇帝将将改朝换代,不愿失了民心,便迁都来长安,倒是稳固了大黎的江山。
彩阁说道:“洛阳确实是个适合欢度浮生的好地方。”
晋王风淡云轻的样子,好像去到哪处都可以:“今时今日,我也不能提太多的要求,无所谓了,有一方天地容身,平安过的每一日,都算是我白赚来的。”
彩阁感觉他说的过于严重,且所用的话语措辞,一点儿都不符合他这个年纪,凡事有因有果,她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你就这点儿奢求了?”
晋王稍显俊逸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是不是很没出息?”
能够成就帝王大业,哪有那么多单纯之人,即便有,早已会被所处的环境消磨殆尽,许是今日的晋王,仍旧持有那么一丝童真,彩阁终究不忍提前打破别人的美梦:“不会啊,你这样挺好的,惬意的人生就应该随遇而安。”
晋王说彩阁很会粉饰:“应当是苦中作乐才对。”他唤她表姐,“愿你的人生,可以自行掌控,不用瞻前顾后。”
桌上有一碟糖醋蒜,彩阁从未吃过,她知晓蒜的味道不佳,不知怎的,在已经吃饱的情况下,还想尝尝。
剥了皮轻咬一口,脆爽的口感,令她觉得还想再用半碗饭,她很懂节制,只是想想而已:“在长安能够无所顾忌的,只有圣上。”
这仿若触及晋王的伤心所在,他轻呵一声,无惧又无奈:“这倒是,随便一句话,就能要人性命,他想怎样便怎样,旁人不能有任何怨言。”
彩阁明白晋王对徐皇后的死耿耿于怀:“你这样说是大不敬,无论怎样圣上终归是你的父亲。”
晋王的表情悲戚难抑,似乎还未从母亲溘然长逝的阴影中走出来,更为大不敬地说:“那又怎样?母后才离世多久?他便大肆狩猎,地动便就是对他最好的惩治,当初宸惠皇后离世,他好歹颓废许久,两年不曾踏足后宫,可我母后将将没了两个月,他便开始日日笙歌。”他有些激动,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不愿在彩阁面前失态,“什么狗屁的感情,都是骗三岁小孩的。”
彩阁不能说晋王不懂感情,她自己何尝真正了解感情之事,帝王本就薄情,或许在他们眼里,赏人高位已经是表达感情的方式,可并非所有的女子都能接受这样的爱意。
人的心只有一颗,此生能够无所顾忌地爱过一回,已是万幸,哪能见一个爱一个,那根本不是感情,而是滥情。
或许于皇帝心中,宸惠皇后才是挚爱,可那又怎样,不能打着爱的名义,再去翻别的女人牌子。
果然和天家人谈感情,是为奢侈。
彩阁微微叹息,她无法安慰晋王,只道:“想哭便哭吧,不用压抑自个儿,哭过了,生活还要继续。”
晋王哽咽了声,抬眉的时候,瞳影依然晶莹,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悯,彩阁看他一眼,内心倒没有太大的波动,继续吃她的糖醋蒜,仿若面对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晋王长叹一声,苦笑道:“都说女孩子同情心多,对于悲伤的英俊少年没有抵抗力,看来传闻都是假的。”他起身,好像方才伤心难过的不是他,“或许表姐是个例外?”
彩阁怔住——这算什么?刚刚的悲伤都是他装出来的么?还是他在硬撑:“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沉声道:“我想时光逆转,回到那一年,没有和五哥在太液池边推搡,他未曾变成傻子的时候。”
这好似是皇子之间的最初争斗,如果没有那个落水意外,今日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可谁都不能保证,或许厮杀得更为惨烈。
彩阁问他:“这是你的遗憾?”
晋王往外的脚步停顿了下,点了点头。
彩阁又道:“既然你觉得后悔了,为何不想着弥补?”
晋王稍微撇过脸,目光落在挂于墙壁的一副丹青之上,池塘、浮萍、锦鲤:“若是遗憾可以弥补,便不叫遗憾了。”微光照亮他的侧颜,棱角分明的俊容,假以时日必定更为出众,“我这样算不算故作深沉?能否让表姐怦然心动?”
彩阁轻嗤一声:“动你个大头鬼。”
晋王笑而不言,踱步出了暖阁,他甚至没有同她道别,以他的立场去看,估摸着这辈子都不会同彩阁说“再见”,抑或不是时候。
彩阁膳后又去看过完颜太后,屋子里的气味不太好闻,她去推外间的窗,试图淡化那股子腐朽的气息,冰凉的风往屋子里钻,倒不至于让里间的人觉得冷。
因为有风,百寿裁绒毯上有异物随之滚动,彩阁定睛一看,是一团白色的绒毛,似是什么动物身上的,可她不知永寿殿里养了什么宠物。
彩阁去问秦嬷嬷,嬷嬷却告诉她:“翁主不记得了?那年您给主子贺大寿,国师送您一只狮子狗,您回凉州的时候小狗不见了,后来是由几个宫人照顾着,养得白白胖胖。”
彩阁真不记得了:“宫里的那位国师?小狗呢?”
秦嬷嬷嗯了一声,稍作迟疑:“您来长安的前一个月吧,不知雪球跑哪去了,主子为此难过了好一阵子,国师前些日子带来只差不多的,可主子不喜欢,又给退了回去,这毛许是那只狮子狗身上的。”
彩阁问:“国师会给姑祖母送小玩意儿?他时常来长乐宫?”
秦嬷嬷说也不是:“国师很少过来,估摸着一年里就几回而已。”
彩阁想到一个日子,十月初十,似是谁的生辰:“前些日子?初十那日么?”
秦嬷嬷想了想:“是的。”别的话就没有继续说。
那天一定很特殊,特殊到能让国师当之为一年中值得纪念的一天。
彩阁进到里间的时候,完颜太后靠着引枕,正在闭目养神,到了这个年纪,嘴上说着无谓生死,其实内心里应当很怕死亡的。
彩阁远远看着床榻上的苍老身躯,忽而不愿前去打扰,想皇太后孀居了小半辈子,虽然衣食无忧,却实在孤独。
不知怎的,彩阁联想到自己,若是上辈子没有死,随着太子的驾崩,她的余生会不会也是这样,如此想着,倒是觉得她的“殉葬”并非是坏事,至少让她重新来过。
彩阁驻足了许久,小声吩咐秦嬷嬷:“回头劳嬷嬷去宫里请御医过来,给姑祖母调理身体。”彩阁腿脚不方便,若不然倒想天天来永寿殿,“姑祖母总这样窝在寝间对身体无益,平日也要让她多出去晒晒太阳,有益身心。”
秦嬷嬷道诺:“主子最为牵挂的人是翁主您……”有些话做下人的不能置喙,又不能置之不理,便含蓄道,“还有太子殿下。”
彩阁懂得其中的意思,可唯有这点,她做不到。
出了永寿殿的宫门,阳光倾泻而下,彩阁闭上眼微微昂首,只要还能呼吸,那么每一天都值得她去努力。
便当是她生性矫情,所谓生活艰难嘛。
***
虽然没有确切地问到国师同完颜太后的过往,可是彩阁感觉姑祖母是信任国师的,那种信任令人担忧,而国师本人,不一定没有存过私心。
若他当真清心寡欲,便不会将完颜太后的闺名故意刻在凤凰珏上了。
老一辈的纷争,彩阁无从参与,更无力更改,她斜躺在庭院中的摇椅上,午后的日光正好,令她昏昏欲睡,仿若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能让她忘记身份。
兜兜转转,依然无法逃离宫城,如今她不想逃了,坦然面对也不错,至少隔壁有个人愿意陪她一起面对。
爱人的标准,理想和现实是不一样的,有的只是差别大小的问题。
平心而论,颍川王并非彩阁心目中的最佳类型,他们能够互定情谊,一切来的太快,快到没有给她考虑的时间,可她却未曾犹疑半分,仿若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她不知这条感情之路能走多远,却愿意为之拼搏一次。
人生处处是机关,她无所畏惧。
彩阁并非平白无故在院子里晒太阳,她想着若是颍川王站到墙头,便可以直接看到她。
但到了落日时分,他都不曾出现。
就寝前,彩阁回顾今日同国师的对话,当时听闻颍川王为求娶南诏女子,不惜被圣上惩治,她未曾上心,此刻夜深人静,她后知后觉般的心里泛酸,纵使知晓可能并不存在那样的女子。
她倒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令让皇帝狠罚颍川王,想想都觉得可怕。
半梦半醒间,烛光闪烁,略为有些晃眼,彩阁微微睁眼。
有人对她笑,声音沁着甜蜜:“惊不惊喜?”
彩阁看到站在床前的颍川王,瞬间清醒,虽然被吓了一跳,却依旧躺着没有起身,再看他所穿的衣裳,打趣道:“半夜三更的,你穿了一身黑,这是要去劫富济贫么?”
颍川王一见到彩阁就觉得舒心:“年底飞贼多,虽然不关我的事,可季轩说他无聊,想帮六扇门分忧,我便陪他一道了。”
彩阁知晓季轩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颍川王何尝不是,他们两个人若凑到一起,正好臭味相投:“会有危险么?”
颍川王有颗立功的心,更想同季轩私下搞好关系,管他刀山火海:“你是在质疑我的能耐么?”见彩阁眉头微蹙,他忙道,“我们会很小心的。”他向她保证一般,“只抓贼,不要人命,无论是飞贼还是我们的。”
人若有了软肋,做事会小心许多,纵使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心上人。
彩阁轻声问他:“你做的每件事都有目的,那么对我是不是也有别的企图?”
颍川王毫不掩饰地说是:“我想将你占为己有。”情话说的有些霸道,他应当不善说那些个甜言蜜语,又听他很是缠绵地说,“我从未迫切地希望——你能够完全属于我。”
彩阁的心砰砰直跳,她掩着笑意,说他油腔滑调:“你同旁人也这般说过么?”
颍川王伸手去拨彩阁额间的碎发:“从前,往后,再不会有第二个。”
彩阁抿唇,忽然间不想问询南诏女子的事,她应该相信他。
她抿唇的样子太过诱人,颍川王喉头微动,不敢太过放肆,便将床幔的轻纱覆在她的脸上,俏丽的容颜朦胧又清晰,他微微弯腰,吻了上去。
双唇隔着一片薄纱贴在一起,纵使没有别的动作,也令颍川王雀跃不已。
彩阁一直注视他未曾闭眼,想将时间定格在此刻。
反而他有些不好意思,撩开轻纱亲吻她的额头,呢喃道:“等我回来。”
彩阁摇头说不要:“不要轻易同我道别,也不要让我等你。”没人喜欢生离死别,她莞尔道,“你平安归来便好,我始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
下本古言提前求收藏《郡王妃》
大概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