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颍川王用了什么法子,准确来说,是不知太子用了什么法子,除夕这日上至宫廷权贵,下到平民百姓,一点儿关于西夏王子被害的流言蜚语都没有,就是因为如此密不透风,不被外人所议论,更加令彩阁确定李瑁死亡的事实。
伤人和杀人是两个概念,死的还是一个邻国王子,不可能轻易给遮盖过去。
彩阁心中存了些许愧疚感、些许负罪感,还有就是慌乱感——挥之不去的慌乱感,无时无刻不萦绕着她。
皇权面前命如蝼蚁,一如她曾经的枉死,可悲又可叹,却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
回头想想,彩阁觉得太子太过冒险,倘若当中出了半分差池,而后被有心人弹劾,他该以何等品行继位,不过换个想法,凡是都有两面性,只要他可以明哲保身,又不失为排除异己的法子,到底还是太子算计了一切,他能够这般运筹帷幄,那上辈子算什么呢?同样一个人,应该有着同样的能力。
处处都在算计,时时还要防着被人算计,稍微一个不注意,就是永世不得翻身。
彩阁想给李瑁上柱香,终归事情因她而起,只为图个安心。
玉真观里,彩阁身着藕色长裙外搭了件月白色曲裾,素净又不失娴雅,对着三位尊神上了三炷白面香,颔首鞠躬聊表心意,心中却是任何吊唁话语都凝聚不起来,她与李瑁本就不熟,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枉然,重新来过,那些提前离开的人已经让她看开许多,便当是各安天命。
香立香炉之中,彩阁双唇微启,无声地道了句“愿你生前未了的心愿,日后有人替你完成”。
外头日光明媚,她抬头看天,这天下,依然是燕家的天下,大黎朝江山如画,即便她现在立刻死去,也不会改变任何。
皇城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极端的一面,同样也有不为人知的软肋。人无完人,不能在人前表现出各自脆弱的样子,只能全副武装,便看谁能逍遥快活到最后。
一个声音在边上响起:“我竟不知你的身份如此尊贵。”
彩阁保持看天的姿势未变,只是目光有些轻微的晃动:“若是人们一开始就能够知晓对方的一切,那么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那人又说:“这算是惊喜么?”
彩阁勉力一笑,随后面向李珝:“不是惊吓便好。”
两人目光接触,明明曾经认识,却是那样陌生,李珝似是在试探:“于翁主来说不是惊吓,却叫我无比惶恐,当然了,惊喜也是有的——我竟救过大黎未来的皇后。”
石榴儿闻言,看了彩阁一眼,见她微微颔首,便快步下了石阶,让侍卫们守在不远处,不要让人前来打扰。
随后彩阁的脸色沉了下来,李珝的谋划里原先定是没有她的,既然他提出来这样的过往,不表示以后不会利用那个契机,她带了些许愠意地说:“仔细你的言语,当今圣上的元后和继后先后薨逝,这个‘未来皇后’我还担当不起。”
李珝低头讪笑:“未来可期,相信用不了多久的,下次我再见你的时候,估计要跪迎——如果咱们还有机会见面的话。”
——李珝竟然改向太子投诚,如若不然,他怎会知太子即将继位,皇长子和皇太子之间,李珝当然会靠拢更有权利的那位,谁都不会轻易冒险。
彩阁有些不明白——太子究竟是胜券在握还是太过狂妄,如此这般笃定,就不怕皇帝改变主意么。如若按照上辈子的发展走向,也要四年后才能登基,四年,能发生的变故太多了,即便真能登上皇位,那副身躯又能坐稳皇位多久。
李珝的口气令彩阁觉得不舒服,彩阁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一眼:“若是我这个太子妃当不成,来年朝贡,我岂不是要同你下跪?”她一语点破李珝的野心,并不怕对方介怀,西夏王储即便花落李珝,终归只是附属国度,彩阁若真不想与他照面,可以有许多种法子。
李珝对彩阁有所忌惮,理应恭敬,他不敢太过放肆,但又不愿表现的太过刻意,他朝她拱手,微微欠身:“上次从凉州走的太过匆忙,未曾同武安侯好好辞行,若有机会还望翁主替我赔个不是。”
本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武安侯那么忙,不是谁都能见的,更不是谁离开都要同其打招呼的,却被李珝说的那么重要一般,可既觉得重要,当初又为何敷衍了事。横竖尊敬了武安侯,也算是尊敬了彩阁和她的身份。
有些规矩就该提前立好,以免乱了章法,彩阁倒也不拂了他的脸面:“身在皇城,你我都为臣子,各司其职便好,想来以后我们见面的次数不会很多,以后遇见了,你不必同我打招呼,我不需要任何惊喜。”
李珝仿若充耳未闻,自顾说道:“你的腿怎么了?这就是我们不会常见面的原因么,还是因为你的腿,耽搁你成为太子妃了?”他以为她所有的不高兴都是源自于不能及时成为太子妃,想想也是,近在咫尺的权贵,被伤势所延误了那该又多可惜,好在那个身份是她没跑了,只是时间问题,“横竖未来母仪天下的只有你,旁人都不能左右。”
旁人,哪个旁人?彩阁觉得他话里有话:“你看到谁了,能给你这般感慨。”
李珝倒也直言不讳:“我在太子身边看到个很漂亮的官家小姐,哭起来都很动人的那种,那般绝色女子,若是太子有心,想必早已嫁入东宫。”
看样子是在说蔺元姝,彩阁没有半不悦法,甚至有点想笑:“呵呵,谢谢你提醒我哦。”
这令李珝摸不透彩阁的真实想法,便打趣道:“如若可以,我不介意娶她到西夏,王宫里有位美人相伴,自是赏心悦目的。”
现在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能有些过头,倘若某天他真能成为西夏王,别说想娶一个侯爵之女,就算是想尚公主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和亲向来是促进两国友好的最佳手段。只是彩阁不喜他这般自作聪明的样子,好像能揣测别人的想法似的,于是白了他一眼:“想的美。”
有些人生来高贵,然高贵也分个三六九等,李珝又怎会轻易和彩阁交恶:“志向还是要有的,翁主便没有触不可及的愿望么?”
而面对李珝这样的人,彩阁怎会轻易说出她心中念想:“既是触不可及,便是痴心妄想,还不若想写实际的。”
李珝不以为然道:“总要有些动力,令自己勇往直前。”
彩阁便随口道:“我惟愿天下太平,百姓衣食无忧。”
李珝轻轻一笑:“说起来简单,却又最是艰难。”他不再看彩阁,目光随意俯瞰石阶下端,道观中央处的一尊五福青铜鼎算是院中唯一的摆设,三足下似乎还雕刻着某种动物,他的声音变的很轻,“谁都想过的更好,然而人都是贪心的,有一想二再想三,最难便是知足。”
彩阁不屑道:“不过是欲壑难填罢了,终归有些人是不同的,懂得知足常乐的道理。”
李珝问她:“翁主是那种人么?”
彩阁想都没想地说:“我是不是那种人尚且言之过早,也不需要王子猜疑或提醒。”她冲不远处的石榴儿挥手,示意可以让侍从将轿辇抬过来了,“不过我知晓,王子既是来了长安,便不再是那种人。”
李珝适才做着暂时分别前的总结,倒是一句诚心话:“看来我们终归做不成朋友,但我想,彼此也是不愿多个敌人的。”
曾经彩阁对他们那段过往有些介怀,重活一次,早看开了,她抬眉正色看他:“我们很熟么?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李珝轻笑着摇了摇头,随即颔首:“从前闯入我营帐的是一个遭遇狼群追捕的小丫头,如今我眼前站着的是黎国的青唐翁主,果然是大有不同。”
彩阁对于他的提醒根本不屑一顾,她想了想才说:“我一直是武安侯的女儿,从未变过。”变的是李珝,知晓她身份不同,态度自然不同。
轿辇停在身边,立刻有侍从垂首掀开轿帘,石榴儿一面搀扶着彩阁,一面悄悄打量李珝,心中有些捉摸不透。
彩阁搭着石榴儿的胳膊一蹦,右腿蜻蜓点水般未曾落地,转身时随手压平臀下锦裳,弯腰坐了进去,李珝连句恭送的话都未曾说出来。
只有石榴儿开口:“小姐坐稳了。”又提醒抬轿的侍从们,“你们都仔细脚下。”若再令彩阁摔着,那腿就真走不了路了。
李珝在旁忍着笑意,仿若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全数落在石榴儿眼中,更令石榴儿费解,不能开口问询,难免多看了他两眼。
李珝稍有察觉,回望石榴儿,头稍微一歪,还给她一个微笑。
石榴儿心中疑惑颇多,按理说彩阁不应该认识西夏王子,可方才他们却谈论了些许时间,不过从她的角度去思考,又觉得李珝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人,还没等她继续多想,彩阁在轿辇中吩咐道:“先不急着回府,去军营一下,我想看看哥哥在做什么。”
石榴儿心领神会:“前面会路过十品斋,要不要带些糕点给爷?”
彩阁先说好,然后轻声叹息:“我便做不出那个味儿。”
石榴儿笑道:“掌柜的也是有本事才能开铺子招揽客人,倘若厨子手艺不佳味道一般般又有谁愿意光顾呢?”
彩阁知晓是那个道理:“如果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时候,谁会愿意多花钱再去买点心。”十品斋最普通的糕点一盒有六只,要花一钱银子,这价钱可以在街头小铺子买一百多个馒头,她转念一想,改口说道,“不买了,省些银子留给他们做军饷。”
石榴儿欲言又止,却是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有些人朝不保夕,有些人即将奔赴战场,又怎能肆意奢侈。
途径朱雀大街,侍卫们避开会经过东宫正门前的路,拐了个弯走进光宅坊的巷子,行至一半时,光宅坊侧门大开,出来两个东宫亲卫军模样的人,对着彩阁的轿辇抱拳行礼:“参见翁主,太子在院子里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