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阁闻言,双指微曲挑开轿帘,露出一道宽缝,来者长相端正,衣着工整,她听见院中传出阵阵孩童的嬉闹声,其中还夹杂着太子的笑声,便吩咐道:“将轿辇抬进去吧。”
太子鲜少于大庭广众之下这般肆意放纵的笑出声来,可那个声音她一听就知晓是太子,彩阁听过几次,在很久很久以前。
轿辇停在光宅坊的西花园处,落轿后,石榴儿挽着彩阁的胳膊,让她站稳。
——是太子与一群孩童在玩耍。放眼过去,院中多为身着花红柳绿色锦服的孩童们,各个装扮的非富即贵,相较而言,彩阁今日所穿算是一道别样的姝色。
金乌高照,风和日暄,她不远不近地看着,并未出声。
蔺尚谦张开双臂护着身后的孩童,他看到彩阁,稍作停顿,太子便轻而易举地从蔺尚谦后面抓到一个孩童,被抓的孩童嘴上嘟囔着:“方才都说好的,嬉戏的时候不讲尊卑身份,大哥哥为何让着太子殿下?这般轻易的让殿下抓住了我。”
蔺尚谦半蹲着同那个孩童平视,捏了下他的总角:“是我大意了,下回一定保护好你。”然后看向其他的孩子说,“你们歇息一会儿,都去亭子里吃些糖果吧。”
听闻有吃的,孩童们兴高采烈,却没有一哄而散,而是先同太子作揖:“小子们告退。”身在皇城,这些个官员子嗣,没认字前先学礼数,才显得有家教,多数时候在皇亲贵胄面前,礼貌比学时更为重要些。
太子颔首跟着转身,嬉闹许久额间渗出的丝丝汗渍在阳光下泛起微光,他走向彩阁,自顾拿过她手间的绣帕去擦汗,即便彩阁没有亲自去擦拭,旁人看到也会认为他们亲密无间。
连彩阁都有这样的错觉,不禁稍微往后退了一小步:“太子找我何事?”
太子对彩阁的小动作并未上心,淡淡说道:“待会儿换身衣裳,我们去虎啸营,顺便在那边用个午膳。”
彩阁稍显诧异,不知太子是何意,莫不是专程在这儿等她,他虽做的毫不掩饰,却又不显得刻意,故而并未问其缘由,如今她的身份没资格对这样的事说不,横竖也是要去军营那边的,太子今日身着浅黄色龙纹圆补的常服,她若做陪衬穿曲裾是有些不礼貌:“那我回趟王府,太子在这儿稍等片刻。”
太子盯着彩阁看,眼里尽是意味不明的情绪,令彩阁不知是直接离开还是等他认可一句,幸而太子随手指了下边上的一栋双层小院,说:“楼阁里经备好你的衣裳,里面也有伺候的嬷嬷。”
说话间太子回眸看了眼蔺尚谦,蔺尚谦立即心领神会,上来搀扶彩阁,即便蔺尚谦看起来瘦弱,终归男人的力气比女孩子强些。
彩阁的步伐很慢,快到阁楼时,她轻声问蔺尚谦:“太子今日怎么了?”
蔺尚谦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反而自顾说道:“翁主答应的太快了,几乎毫不犹豫的便愿意同殿下去虎啸营。”
彩阁不解道:“那我应该怎样?”
蔺尚谦微微叹气,甚是无奈:“罢了,翁主性子向来直爽,自个儿高兴就是了。”说的好像有人不高兴似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也不打算继续追问,不以为然道:“我说都说了,还能反口不成?”
蔺尚谦送她进阁楼,雕花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上,而他直立于门前,并没有立即离开。果然,不一会儿,彩阁复又将门打开,见蔺尚谦还未走,她还算平静地问他:“衣裳是不是弄错了?”
倒是蔺尚谦,惊讶她没有想象中的惊讶惶恐之色,他未曾回头,点头嗯了一声:“应当不会弄错,礼服本就是以你的身量所定制,太子殿下一早从宫里拿回来的,若不得圣上首肯,怎能出得了绣坊。”
纵然皇帝那边即刻宣旨,昭告天下太子与她的婚约,彩阁都不敢穿阁楼里准备的这套礼服,她似是在提醒蔺尚谦:“那衣裳的襟上绣的可是龙啊。”
蔺尚谦轻笑一声:“你有凤凰珏傍身,不过是龙凤呈祥好兆头,你既当的起,又何所畏惧?”
即便大黎的中宫有资格能身着绣龙纹的服饰,那也是要分场合和时间的,她怎敢这般招摇过市——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明日太子会登基。彩阁眉头轻蹙,再三思量后才道:“太子曾允我今日只穿一次翟服便好,虽也是不合我身份,但倘若我不戴翟冠,勉力可以承受,故而里面的礼服实在太过僭越。想我完颜家世代镇守凉州,廉洁奉公忠心赤胆,我不能因为一件衣裳,而置我父亲于危楼之上。”
蔺尚谦背对着彩阁唇角浮笑,用个无奈的口吻说:“那便着翟服吧。”说完这才转过身来,目光越过彩阁的脸,对里面伺候的嬷嬷说,“太子殿下方才不是备了另外一套衣裳么,你们仔细替翁主换上。”他再去看彩阁,眼里流露出几分得逞的笑意,并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下官就在外头候着,若您再有旁的需求,尽管吩咐。”
彩阁这才觉得着了人的道儿,若将将进去阁楼的时候,里头呈放的是那件太子妃服制的翟服,让她穿着翟服去军营,她也定不会直接同意的,这般退而求其次,还是亲口答应……
蔺尚谦大抵看出彩阁的后知后觉,含笑道:“——说都说了,还能反口不成?”
有些人,若是不着痕迹的让你入了套,被诈了便也算了,偏蔺尚谦故意当面让你知晓,说他高明却又略显不足,这便是蔺尚谦的高明之处,徐徐诱之,故意为之,反而让彩阁无从反驳,她不禁感叹,蔺尚谦和蔺元姝真不愧是为兄妹,一个故露聪明,一个故作聪明,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彩阁抬眉看蔺尚谦,后者微微欠身,侧着身子候在阁楼前丈余处,这个距离刚刚好。
她的叹息声微不可查——她不能原谅上辈子夺宫称帝的晋王,却不曾与眼前这位将宫门大开,才令晋王得以长驱直入皇宫的人计较。所谓因果,到底又是谁的因,谁的果。
这辈子倘若蔺元姝能够顺利得到她想要的,想必蔺尚谦更会誓死效忠太子。
彩阁只是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有些话说出来就变了味,变得刻意,不若做些实际的事。
远处,一只看起来尚未足月的小奶狗,兔子一般蹦跶到太子脚边,太子方想蹲下来去逗玩,福佑见状赶紧上前将小东西一把抓起,低眉顺眼的不知同太子说了什么,太子脸上略有些失望的神情,依依不舍的想去触摸小奶狗毛茸茸的脑袋,福佑没有让他碰到。
彩阁远远看着,随后对蔺尚谦说:“翟冠我也要戴,只一次机会,总不能敷衍了事。”
蔺尚谦用一种好似是第一次见到彩阁时的眼神去看她,目光深沉且澄净,半晌才道:“你所做的一切,元姝不会感激你,但作为她的哥哥,我替她谢谢你。”他朝彩阁屈身行礼,算得上恭敬,“东宫詹事蔺尚谦,在此谢过青唐翁主。”
彩阁不知他谢她什么,仿若又和她打起哑谜来,便做个似懂非懂的样子:“不是说——帝都的人们做事都会考虑利益得失。你既谢我了,我便应承一句‘不客气’,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感激我,要谢便多谢太子殿下吧,一切皆承蒙他的庇佑。”
他谢彩阁的谦和不争,谢她对蔺元姝的宽容大度,若是换做旁人定会认为彩阁实在韬光养晦,等着给对方致命一击,但蔺尚谦知晓彩阁不是那样的人,至少现在对他们蔺家人暂且不会,而他本人对太子的敬重和感激,是完全放在心里和行动上的,朋友也好,君臣也好,虽然他知晓这样的关系,或许于不久的将来会有所改变,但于情于理,他无愧于心。
***
巳时过半,薄云半掩住金乌的光晕,好似怎么都捂不热这长安的天寒地冻,北风裹着冬日的清冷,掀起地上的几片残叶,衣袂随之轻晃,却始终挣脱不了身后斗篷的遮盖。
阁楼的雕花门再次从里面被开启。
方才进去的是完颜彩阁,此刻出来的是准太子妃,一袭绣着青鸾底纹的宝蓝色绲朱边华服,悬缀着猫眼大小东珠的双襟上,两只金凤好似振翅欲飞,彩阁头顶的翟冠更是耀眼夺目,两边轻垂的珍珠流苏勾勒出她姣好的脸庞,甫一踏出阁楼,她微微昂首,金冠与珠光相映生辉,日光投射到她身上,也不及她那般光芒四射。
太子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踱步走上前来,他伸手去牵她,彩阁倒也顺从,隔着宽袖,将手搭于他手背之上,可惜彼此都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彩阁隔着的是冰冷的衣料,而太子隔着的,也是冰冷的。
太子的仪仗就候在下面,在他的安排下,两人盛装同行,此时不是在东宫,亦不是在兰陵王府,彩阁懂得——即便她身着太子妃服饰,可她不必成为太子妃。
阁楼与车辇不过十步之遥,彩阁受伤的那条腿跛的不是特别明显,她慢慢地走,尽量让自己保持平稳。
随着一声破竹般的鞭响,听得福佑一声高唱:“太子殿下起驾——”
一群还算整齐且稚嫩的声音跟着附声道:“恭送太子殿下,恭送准太子妃娘娘。”
太子靠着左侧的朱栏阖上眼,宛若充耳未闻般。
彩阁拢了下袖口,以拇指摩挲宽袖绲边上的金色牡丹,此起彼伏的纹路若是贴身穿着,定会觉得不舒服,然而只有华丽的那面才能示于人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车辇缓缓驶出光宅院,拐上大街时晃了下,太子的紫金冠随即碰触到车栏,发出一声脆响,彩阁轻声提醒:“仔细头冠撞歪了。”
太子慵懒道:“明日便换了去,管它现在歪与不歪。”话虽这么说却换了个姿势,改以手肘抵着车栏手背撑着脸颊,他的声音轻如绒羽,掩盖在车轮辗轧青石板的声响之中,“你穿这身衣裳——甚美。”
彩阁并未听清:“什么?”
他的长睫微微颤动,沉声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