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彩阁离他这样近,触手可及,他们却像陌生人一般,可若真是陌生人,那倒好了。
可不可以重来一回?答案显而易见,有些伤痕无法修补,他甚至不能用皇权去压制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此刻他连叹惜的资格都没有。
太子心中踌躇良久,才试探地同彩阁说:“我无法正面禀告父皇,劝其放弃我们的婚事,父皇定会问我缘由,皇祖母也难以交代,实话实说对谁都不好,即便这事搁在朝堂上,那些个文官怎都不会同意,所以我想了个法子,算是权宜之计,不过需要你的配合。”
曾几何时,他们讨论过,倘若不能生养该如何,到现在研究如何不用成亲,着实讽刺。
彩阁去看太子的脸,怕他不高兴,并没有立即应承。于情来言,她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算对不住他;可于理上,他们之间的婚约是在她成为青唐翁主时,便算是定下来的,她来长安的目的,可不就是为了来履行婚约的,好一会儿她才瓮声说:“我以为我配合的很好。”从走进光宅坊,再换上翟服翟冠,已经是在配合他,既然太子有他法子,自然是要考虑的,“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太子略微有些难以启齿,抿唇后直言不讳道:“希望今日在旁人面前,你我表现出很恩爱的样子。”
“……”彩阁满脸的难以置信,这算是什么法子?她不信用这样的方法对解除他们的婚约有所帮助,难道不是促成么,还要在虎啸营那边当着颍川王的面儿,她难免怀疑他的居心,“太子意欲何为?”
他们本可以在旁人面前公然秀恩爱,如今却是要靠装,太子显得有些心烦意乱:“说什么你照做便是了,我现在在你眼里是不是一点儿威望都没有了?”跟着太子嫌弃她道,“还是你有更好的法子能同四弟越过父皇那一层直接在一起?”
彩阁很想硬气回怼,出声质疑他的别有用心,奈何她总不能一直偷偷摸摸的和颍川王“私会”,再美的花朵见不得光终会凋谢,她妥协道:“好吧,可我总要知晓具体细节,我该怎么做才算配合好你。”
太子噎她,同时也在噎自个儿:“拿你对四弟一半的热情和态度来应付我,人前便算是显得恩爱了。”他目光轻垂,眼底的落寞晃出一些暗淡的光影,随着明黄色的帷裳轻轻摆动,很快恢复如常,声音却是早已掉进一片深潭里,挣扎无用,“或者是很久很久以前,你同四弟没有好上的那会子。”那时候他们曾一起夜宿蓬莱殿,想必有人私下用恩爱形容过他们。
太子出言暗讽,在彩阁这儿是指尖的倒刺,在太子那边却是心尖的毒瘤,根深蒂固般难以剔除,彩阁颇感无奈,倚着一边的车栏说:“太子总这般介怀,叫我如何相信你以后不会对我加以报复,这冤有头债有主的,一切都是我的过错,还望您不要迁怒于我的家人。”
太子气结,胸口钝痛,他直接靠躺在彩阁身上,将她吓了一跳,不由得挺直腰身,抬起的双手无处安放,太子的脑袋则顺着丝滑的褙子,从她腰腹处越渐往下,最终枕在她的大腿上,他闭着眼说道:“总觉得终有一日会被你气死,索性你今日便气死我算了,好过日后要担个弑君的罪名。”
太子俊秀的脸庞近在咫尺,密长的睫毛下隐约有一片青影,凉薄的双唇透着些许铅白色。
小时候彩阁也这般躺在母亲的腿上——即便犯了天大的过错,被父亲在祠堂训斥到愧对列祖列宗的地步,母亲都会轻抚她的头发,哄她入睡,想来太子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彩阁如是想着,不经意抚摸太子的头发,拇指划过他的鬓角,将一些碎发抚顺,忽而太子头一动,并歪了下身子,朝外侧枕着她的双腿,如今他做不到真正的快乐,连难过也是奢侈。
彩阁身子往后靠,这样不会太吃力,她脑中盘算着这样如何面对军营里的众人。
太子开了口:“待会儿若是担心尴尬,你也装睡好了,我不叫你,你莫要睁眼。”
彩阁算是妥协:“这样的事我不想还有下一回。”她不能过于伤害太子的自尊心,更是敬他日后的身份,总要稍微留一点儿余地,“堂堂太子殿下这般随意,人前有失庄重,会叫人说闲话的。”
太子看似随意却带着毋容置疑:“他们不敢。”
每个皇帝都希望能够受百姓爱戴,而不是因为害怕而尊敬,可两者之间相辅相成的,终归有个合适的分界点,而身处权利的最顶端,有些东西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旁人望尘莫及。
彩阁这才完全放松身体,倚栏假寐,宛若岁月静好。
***
仪仗终是停在重玄门处,提前接到信报的兵士乌压压跪了一地,那些个稍微有点儿身份的目兵总兵们,身边还跪着他们的家眷,两个宫人掀开舆厢前厚重的帘幔,太子轻轻“嘘”了一声,然后提醒宫人:“让他们都起来吧。”
福佑高声唱报:“众人免礼,都起来吧。”
靠在前面的几个妇人借着起身的功夫悄悄抬眉,以窥太子之颜,却看到一幅暧昧画面——太子侧躺在一华服女子的腿上,赶忙又低下头去。
有人用极低的声音说:“好像是青唐翁主。”
“那不就是太子妃么。”
“我姨母中秋夜有幸见过她一回,说是个温婉端庄的小姑娘。”
“她怎会和太子殿下一同过来?”
“都快是太子妃了,与太子同行不是很正常的事儿么。”
颍川王面色不佳,怪委屈的,他上前叫了声太子:“今日怎得有空闲来军营这里,还是有事情吩咐?”
他没唤他三哥,这在太子意料之中,太子缓缓直起腰身,掩面打了个呵欠,略显疲惫的样子:“心中颇有愧疚,故而过来看看。”今儿个除夕,一年之中谁不盼着这一日合家团聚过个好年,太子却在年下时节,于朝堂上提议由颍川王带兵攻打南诏,终归会惹得一些人心里不爽快,太子提袍踩着轿凳下了车辇,眼睛看向脚下一块两尺见方的地砖,并用靴底来回轻碾几下,跟着喟叹,“都多少年了,这摊血印竟然还在。”
传闻太宗皇帝还是皇子那会儿,拥兵血洗重玄门,而后宫人清理了三天三夜,勉强将这里打扫干净,偏有一块地砖上的血迹怎么都洗刷不掉,随后传闻良多,太宗皇帝从未放在心上,甚至没有命人替换掉,估计也是想警醒他人,叫那些个有异心的人瞧瞧——这就是下场。
搁别的皇子若听到太子这般言论,早该跪下了,偏颍川王的关注点不在太宗皇帝生前兄弟如何厮杀上,他的目光未从彩阁身上离开,俯身询问太子:“要叫醒翁主么?”
太子声音清亮:“青唐腿脚不便,让她多歇会。”太子一面说,一面摆了摆手,车辇继续缓缓往前,太子随众人步行,话是对兵士们说的,“本是佳节团聚之时,奈何蜀川郡的帖子一日日的往宫里递,不是强盗作祟便是流匪伤人,经查实为南诏人所为,过去由他们欺凌便也算了,听说这回他们开始圈地,总不能一直任其宰割,他们占我大黎一分地,本宫便要十倍百倍讨回来,便当是本宫的私心,委屈众将士于此时披甲上阵。”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身为大黎子民,不能只贪恋个人的安稳荣华,也要顾及边关百姓的平安与否,只是这个时间出兵实在有点儿不近人情的味道。
终归有些年轻气盛者敢怒不敢言。
蜀川郡实为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如今是个什么状况,兵士们并不清楚,唯一知晓的,是这场仗非打不可,打多久便不得而知了。只盼太子在出兵后,可以善待他们的家人,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军营本是重地,往日从不能任由妇孺随意进出,今日破例,想来是太子为了安抚众将士,有意为之,眼看明日就要分别,团圆饭、践行酒,许是今生同家人最后一次团聚,谁也说不准。太子的到来,本就是来抚慰军心,聊胜于无。
颍川王不明白太子的用意,为何带着彩阁一起,看起来还这般亲密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太子唇角始终带着亲和的微笑,储君视察,不过如此。
粮草会在午后先行运送,经官道去往蜀川郡,午膳便算是正儿八经的践行宴,幕天席地万案铺陈,好不壮观。
太子去唤彩阁,随后伸手给她搭,彩阁有些心不在焉,太子稍作迟疑,竟是伸手将她打横抱起。
彩阁低呼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太子的孟浪之举,人已双脚落地,太子动作极其自然,甚至解下自己的斗篷,遮在她身上,附耳呢喃:“方才说好的。”
彩阁深感不安,心跳的极快。
落在旁人眼里,自是一幅恩爱画卷,太子的目的达到了。
即便颍川王同太子私下曾有过约定,心中依然泛酸,季轩用胳膊肘杵他,轻声问:“你们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颍川王故作镇定,压低声音回答:“今日之后,我们能指望的只有太子了,叫我不得不信他。”
季轩了解彩阁的脾气,眼前所见,要么是太子的威胁,要么是太子的利诱,难免打趣道:“此去蜀川郡,一别数年,你真能相信太子不会从中作梗?待他登基,只消一道圣旨,彩阁不嫁他也得嫁,倘若抗旨不从,整个武安侯府都要跟着一起陪葬,你觉得彩阁会做怎样的选择?”
颍川王眨了两下眼,大逆不道地说:“如今虎啸营有兵士三十万,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希望你们兵部网开一面,大开城门让我直入皇宫。”
季轩歪头看他,有些难以置信,仿若词穷,半晌憋出两个字:“放肆。”
颍川王唇角勾笑:“你便说彩阁值不值得,你又帮不帮吧?”
季轩跟着低头轻笑,话语也是放肆至极:“同一年改元两次,怕是会令百姓们措手不及。”
他们这边臆想的厉害,横竖太子不曾知晓,依旧对彩阁照顾有加,仿若是一对真正的情侣,天下第二尊贵的那种,叫不明所以的将士家眷们羡慕不已。
鼓声起,惊天动地般,彩阁莫名有些心慌。
该来的总会来的,迟早的问题。
忽而有两队禁军匆匆而至,为首的是宗人府的宗令荣郡王——先帝的长孙,太子的堂兄。
荣郡王端着一方锦盒,也没同太子下跪,只用洪亮的声音唱报:“圣上宣太子殿下即刻前往含元殿。”
含元殿——皇帝早朝的地方。
太子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对彩阁的千言万语,化作灿然一笑:“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