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芳阁里,长卿夜里总能听到外头有些响动,便也睡得不沉。旁边明镜也靠着将墙头,借着她肩膀,一夜都未走开。
天刚亮,长卿便睡不着了。靠着人家肩头睡了整晚,脖子也有些发酸了,她刚给自己揉了揉,却正对上明镜一双清隽的目光。那里头还有些红血丝,明镜好像也没睡好…
长卿勾了勾嘴角,“你也醒了?”
明镜的目光很快便垂了下去,又看向别处,“我去找些东西吃,你别乱跑。”
长卿点了点头,她自然知道,明镜不想她被徐家的人发现,以免惹来淮南王的人…
明镜悄声翻出了院子,剩下长卿独自一人,她才有些后怕起来。
寻芳园里已经荒废了许久了,院子里都起了杂草。这小堂里的东西也多老旧了,地上卷着泥土,靠着门边的地方,还被雨水打得湿湿的…
长卿窝着角落里,不太敢动。却忽的听得旁边的屋子里,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像是咯吱咯吱摇晃着的旧木头,夜里不敢仔细听,白日里听清楚了,好像真如明镜所说的,是什么小兽…
她从墙角爬了起来,寻着那处声音绕去了一旁的小屋。
小屋子不大,里头还摆着一张旧床榻。一角的摇椅明明空空荡荡的,却正在摇晃…
长卿背后起了几丝寒意,想起来这寻芳园里出过的那件事儿。
十三岁那年阿娘带着她回来杭州省亲,原是住着外祖母的寿松园里的。外祖母姓温,性子文文淡淡,阿娘是外祖母唯一的女儿,是以长卿也很得外祖母的疼爱。
大舅成家早,大舅妈诞下徐家嫡长子,比长卿年长七岁,已经到了要成家的年纪。而二房李氏却一直没生出来儿子,只得一个女儿,比长卿还要小些。二舅刚刚生了官儿,便从外接了个女子回来。女子入来徐府的时候便已经怀了身孕,被二舅安顿在这寻芳阁里。
那年二舅妈李氏没少找外祖母哭闹,说这女子妖媚,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外祖母多是劝着,既然都有了身孕进了门,那也是徐府的子孙,到底不能亏待了。
可没多久,寻芳园里小姨娘便小产了,那之后便气血大亏,原本还珠圆玉润的一个美人儿,枯黄寡瘦,不成人样,过了几日便寻芳阁里去了。二舅妈如了愿,二舅却几分愁苦。自那以后,府中人便常说在此看到鬼魂,这院子便也冷清了下来。
长卿试探着立在门边,该是前阵子下雨,屋顶瓦片经久失修,屋子里地上积了一滩水。看起来颜色有些深,像血…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退,身后却被人一把扶住了。是明镜回来了。明镜手中拿着热乎乎两个馒头,看她脸色惨白,“怎么了?”
长卿直指着那摇椅,“那个…它自己会动。”
明镜拧着眉头往屋里看去,不一会儿叹气回来,指着床底下的方向与长卿道,“说过了,是小兽。”
长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见得一双眼睛怔怔望着这边,龇着牙齿还狠狠嘶了一声,是只三花猫…
她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在东宫的时候,踏雪没死之前和她很是要好的…长卿正撕了一块热馒头,放在手里,想引它过来瞧瞧的。那三花猫却一溜烟直从床底窜去了窗棱,从窗户翻出去了外头。
长卿无奈,只好将那热馒头塞进自己嘴里。明镜却难得哼笑了声,道,“你幼弟叫什么?住在哪间院子。”
“长怀。”说起这名字,长卿心底便会几分温存。侯府还在的时候,幼弟很是疼她,得了阿爹的奖赏,都会来分她一半。“可我也不知他如今住在哪里…”
长卿说着垂眸下去,手中的馒头都不怎么香了。
明镜淡淡回道,“一会儿带你去寻。”
**
晌午,寿松园里挤满了女眷,来给老太太请安。
温氏方才用过粥食,正坐在堂中与一干来请安的后辈问话。一旁丫鬟送上来了热茶。温氏接过来趁热喝了一口,老太太早就过了与人计较的年纪,后辈们说说什么,都也是听着。
只是最近二房李氏打着过继个儿子的想法,三房张氏又着紧着自己的小儿子天勤,不肯让。两边闹了好一阵子,她这个当主母的也不能安生。
自从二房那小姨娘病逝了,张氏也没再有生养,如今膝下还是那个小女儿,二房的官越做越大了,想儿子想得紧,便打起了三房张氏的小儿子的主意。
丫鬟们方才端了点心上来,就着那一盘红豆糕点,二人手脚之间也是争抢了一番。二房李氏借着机会,又与主母提了一遍,“若天勤过继过来走官仕的路子,我家官人自也要为他好好打算的。”
三房却也不肯松口,“嫂嫂别总盯着我们家天勤,那阮家小公子在我们这儿也住了不短时日了,那孩子肯吃苦,定是读书的好料子。我家官人从商,天勤日后是要跟着他爹学做生意的。”
李氏听得三房的意思,口气便不怎么好了,“那可是外家的孩子,安远侯府家都被抄了,还如何从仕。妹妹若喜欢,便留着身边,跟元庆从商这才合适。”
长卿被明镜护着墙角,便听得外祖母的小堂里这一番争吵。长怀被人推挡来推挡去,颇有些心酸了。
却听得三舅母又道,“长怀也是好孩子。主母本是要放在嫂嫂屋里养的,嫂嫂不肯,我且帮你养了好些时日了,你却打起来天勤的主意。主母你说说,这算是什么事儿。”
长卿和明镜相视了一眼,二人都明白了过来,长怀如今该是住在三房院子里。
那里头的争吵,长卿便也不想再多听了。长怀寄人篱下,这两年该也活得不大畅快。明镜带着她从墙角翻了出去,便直寻去了三房的院子。
院子里中了好些绿竹,葱葱郁郁的。寻了三五步,她便寻见了那张熟悉的小脸。
书房的窗棱里,两年前还是娇幼的小公子,如今已经出落的轮廓有致,俨然是个俊朗的公子哥了。长卿只见得那人正持着毛笔临帖,垂眸落笔竟然和阿爹有三分相似…她眼角有些湿润了,却忽的被明镜一把拉去了墙边草丛。“有人!”
长卿揉了揉眼睛,方见到明煜的身影从墙上翻了下来。
明煜脚步轻快,直去书房外查看,又入了后院的房间。身后明镜好似松了口气,“不能多呆了,晚点再来。”
“好…”长卿又望了一眼窗棱里的小人,几分不舍。
她也想为长怀好好打算,可他即便是在徐府寄人篱下,受尽排挤,怕是也比跟着她颠沛流离的好。他若能过继给二舅母,便能跟着二舅考取功名读书从仕;若能留着三舅母房中,也能跟着三舅学着从商。长怀他聪明,定能闯出一片天地的。
长卿抹了抹眼泪,方被明镜带了出去,又回去了寻芳阁里藏身。
入了夜,长卿又求了明镜好几回。明镜很是谨慎,出去查探了好一会儿,方才回来带她翻去了三房的院子。
夜里,外祖母却来了三房这里,正找长怀说说话。一旁还有三舅母陪着。
长卿躲着小堂外的墙边听着,外祖母多是问着长怀的身体,在三舅母这里,可住得习惯吗。长怀一一点头,也一一问候了回去。
“听得舅母上回说,外祖母受了寒。三舅上回从商行里拿回来好些姜枣蜜给长怀,长怀这就去给您取来。”
外祖母应声答应了,长卿便见长怀转身要回去后院。方才十四的年岁,已经到外祖母的肩头了。一身衣物穿得整整齐齐,走路的模样也不紧不慢。长卿抿了抿唇,便听得外祖母与三舅母道,“这孩子着实乖巧,只是可惜了安远侯府的事情。”
长卿也跟着外祖母一同叹了声气。
半晌方才见得长怀怀里抱着个蜜坛子,手中还拿着好些书卷从后院回来。
那蜜坛子被他送去一旁跟着外祖母身边的丫鬟手上,他交给那丫鬟时候道,“你且帮外祖母拿着,早上一勺冲水,驱寒。晚睡前一勺冲水,暖身。”
那丫鬟年岁不大,对他笑了笑,多有几分青涩。长怀却取出来怀里的书卷,递到外祖母眼前,“这是长怀这阵子练的字,祖母瞧瞧可有长进?”
外祖母温和笑着,从他手里接过去书卷。该是光线不明,外祖母唤了一旁那丫鬟,将烛火取来凑近些。稍稍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笑着又将长怀夸奖了一遍。
长怀却对外祖母一拜,“长怀喜欢读书。若二舅母不嫌弃,长怀愿意过继给二舅做儿子。日后考取了功名,长怀要为爹爹洗清冤屈…”
张氏面上一怔,晌午她为了保全自家的天勤,虽是如此说过的,可这孩子养着她院子里两年了,乖巧勤奋她看在眼里,真要过继给二房,必也是舍不得的。此下,竟是落了两颗泪珠下来。
外祖母却偷偷抹了一把眼泪,直将长怀拉来跟前儿,悄声道,“洗清冤屈这话,以后可不能当着人说。你若想读书,也是好的。你二舅膝下没有儿子,你若过去了,好好跟着二舅学为人处世,将来做好官儿,也算替你阿爹阿娘挣了口气。”
墙角下的长卿,早就心如溃堤…她的长怀长大了,听话又懂事,她也好想再抱抱他,牵着他的手与他说说话…
她不自觉抽泣了两声,便被明镜一把捂住了嘴,直从墙角带了出去。
回来寻芳阁的时候,长卿还在抹着眼泪。方才进来院子,眼前却忽的闪过一抹白色的身影。借着微弱的月光,长卿认得来人,是明循…
明镜一阵警觉,正要带人逃走。却生生被明循拦住了去路,“还要去哪儿?”长卿被明镜推去一旁,他自己跟明循交手。
明循出手太快,长卿看不见他手中利器,却只听得明镜手中轻剑和他兵刃相交的声响。正是眼花缭乱的时候,她手腕儿上却是一紧,便被人一把拉去了墙外。她这才看到,明英也来了。
明英道,“殿下寻姑娘好多日了,姑娘随我回去。”
长卿摇了摇头,殿下说的那最后一晚,已经用完了。不过一晃眼的功夫,明镜便追了出来,明循没了影子,该是在院子里受了伤。明镜却不过三剑,便用剑将明英逼退去了一旁。又直将长卿背上了背,翻出了徐家宅院。
明英眼见那抹身影飞出墙外,却没追过去。十三司习武的时候,明镜的轻功脚程除了明煜无人能赶得上,她怕是有心也无力。她只好寻回去了寻芳阁里,却见得明循身上被长剑挑破了好几道伤口,正扶着墙壁往外头走。
“你真是打不过他?”明英啧啧称叹。
明循看着自己身上几道伤口,“还了上回的人情,杭州城还没破门,下回再拿他。”
次日天明,明英才扶着明循回来了小别院,进了殿下的屋子。
许太医正侍奉着太子一朝早的汤药。凌墨听得在徐家寻见了人,却又让明镜将人带走了,直将那汤药一把打翻了。
殿下面上看不出喜怒,声音沉着,“无用。”
明英看了一眼明循,只好帮着解释,“明镜轻功太好,我们又不敢伤了姑娘…是以总是碍手碍脚。”
“她可是还护着他?”凌墨咳得凶了起来。许太医忙递过来帕子,这几日内伤不见好,又因得下雨受了湿邪。又是一口淡淡的血渍。
明英忙道,“也…不算。可是姑娘好似不想回来。”
殿下眉心锁了起来,却只是垂眸下去,似是直对自己道,“她还要去哪儿…”
明英也不知如何作答了,便只好也往后退了退。大概是看得明循身上的伤,殿下也没多再计较徐府将人放走的事儿,反倒吩咐了一声,“罢了,先不寻了。等明安过来再说。”
明英一拜,方带着明循退了下去。
从徐府出来之后,长卿被明镜带着又辗转了好些地方。有几回,甚至是在睡梦之中便被他背着换了住处。以至于后来她都分辨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里了。
只是屋子里有些潮湿阴冷,看不见外头的光…
江南还是阴雨天,长卿只觉得身子不太好,多是因得湿气缠绵,她越发嗜睡了些。
明镜偶尔会带她出去见见日光,外头的院子生了杂草,四周无人。她身子不太好,走两步便会觉得乏,便只好让明镜将她送回屋子里修养。
**
杭州城里刚刚恢复的生机,不过十余日,便被从北边来的朝廷大军打破了。
总督府竹园书房中,淮南王凌尧正与副将们商量即将到来的战事。
原本这些副将们便分成两派,一派老臣并不主张淮南王起兵,毕竟上一届太子之争已经过去许久,当今太子若要登基,也不失为一个好皇帝。
另一派新锐则野心勃勃,听得淮南王软禁太子要起兵,正想尝尝覆朝升迁的滋味。
凌尧却主动抛砖引玉,“若此回我们求和,回淮南可好?”
保守一派老臣们听得主子的意思,终是松了口气。新锐一派则多有不服,好些相劝与老臣们争执不下。一直到夜里过半,终是凌尧带着一干老臣占据上风,最终敲定:求和不战。
可眼下的问题是,派谁出去求和。虽有两军交战不杀来使一说,可这毕竟是一门需要口才和胆量的差事。一干新锐自是没了声响,老臣之中也多有推让。
方才一直未出声响的穆先生却是站了出来,“穆某愿替王爷出城求和。”
凌尧面上大喜,直将穆先生拉来,许诺若是成功,大大有赏。
亥时已过,议事完,臣子们纷纷退出了书房。
等得四下无人,凌尧方才带着贴身的内侍从书房中出来,直往凌墨的小别院去了。
两日后,紧闭整整一月有余的杭州城门,终于拉开一道儿小缝隙。一行淮南王的兵士骑着马,护着个锦衣书生从缝隙中鱼贯而出,缓缓往三里之外朝堂大军驻扎的山谷行去。
明煜一身淮南王兵士的打扮,给那锦衣书生牵着马,听得马上人仍在咳嗽,直抬头问了声,“殿下,可要停下让许太医诊脉?”
凌墨大伤初愈,骑在马上久了依然会气息不济,却对马下明煜摆了摆手,“不必。”
十三司已经盯着穆先生许久,那日刺杀凌墨的刺客,十三司故意放走了两人,便跟着他们寻回去了穆先生的院子。这一回,穆先生又主动出城请和,凌墨和凌尧便更是确定了几分。
就在昨日夜里,穆先生正还和凌尧议着求和的说辞,便被凌尧让人绑了起来,锁在了书房后面。而此行出城求和,得由凌墨亲自去,才有十足的把握。
朝廷大军之中,凌墨也早就部署了十三司的人跟着。明安几回书信回来与凌墨报,摄政王这回派兵平乱,并未动用大周主要兵力。
被晋王派来的大将军程彪,是原骠骑大将军程勇的侄儿。程勇死于三年前与瓦剌一场大战,程彪当时也在军中,便是败军之将。战败而归之后,也并未向晋王示好站队。此行程彪带来的三万大军,亦都是老弱病残。
不出凌墨所料,晋王并不想救他,不过是想和上辈子一样,看两军相争,你死我活,淮南王和程彪,不论谁败了,作壁上观的晋王,都只会坐收渔利。
马队缓缓行至三万大军前,由得兵士通传给程彪,淮南王的求和使臣到了。
程彪此人,向来直来直去,没有什么阴损的招法儿。便直让兵士,将使臣带入了帅帐。
凌墨只带了明煜一人护着,入来了帅帐。
程彪原还远远上座。可仔细一番打量,忽的发觉不对,手中的茶杯都差些没拿住,忙一把起身来迎。
“程彪见过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