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热,书房一角还摆着一盆冰块儿。书桌上点着一炉清凉香,薄荷混着檀香,闻之清心。
阮安远亲自出门去迎了晋王,将人引着入来书房,阮安远又请了晋王上座,而后一拜,“阮某将将归朝,家中无甚好茶招待,还得请摄政王见谅。”
魏沉一双眉目,却在书房中轻轻打量,并未多顾着阮安远话里客套的意思。“安远侯虽是在北疆多年,这品味到底没变,还是如此雅致。”
阮安远忙道了声王爷过奖,方让下人们侍奉上来了茶盏。“府中暂且只有这雨前的龙井,望摄政王不弃。”
魏沉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安远侯这是好茶,未免过谦。”
阮安远忙再是一拜,寒暄过后,方才问起来,“摄政王大驾光临寒舍,不知可是有什么要事,需要阮某去办的?”
方才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阮安远便将对面的摄政王再细细观察了一遍。两年前他离京的时候,摄政王年二十有四,接掌朝政四年,大小国事已经应对有策。如今的魏沉,可谓羽翼渐丰,虽并非嫡出,可若要将江山真交于他手中,该也不无不可。
魏沉也未藏着掖着,直将今日来的目的道明了,“本王今日来,是想问问安远侯,这宋迟户部尚书的位置尚且空缺,安远侯可愿意接了下来,为朝廷效力?”
户部乃是肥差,安远侯府落难之前,阮安远便安居此位。不怪乎宋迟当年削尖了脑袋地往这位置上爬。可如今这话由晋王口中说出,阮安远却是不敢轻易答应。他忙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阮某自从北疆回来,身体还有所不畅。户部乃是要职,阮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魏沉微抿嘴角,斜斜一勾,“安远侯,是真的身体不畅,还是另外有所打算?”
阮安远自是另外有所打算,晋王和太子党羽向来针锋相对,他若此时选了晋王这边,女儿日后在东宫的日子,便就难了。可面儿上,阮安远得给足晋王面子,这便当着人,跪落去了地上,与晋王一拜,“阮某实在是身体不适,难以担当大任。”
他虽也心急想要一门差事傍身,好早日得来俸禄,支撑起侯府日常开销,可他也自是知道,这入仕的第一步路是最重要的,自然得小心一些。
魏沉冷笑了声,“好一个安远侯啊,你也养了个好女儿…”他精心培养了数月,送入东宫的长卿,不出意料讨来太子欢心,最终却成了太子的人…
最想不到的是,太子还帮她求得父母特赦回京,连她最后的把柄都没给他留,如今的阮长卿与他的主仆情谊断得彻彻底底。在长卿身上,他也可谓是输的彻彻底底。
阮安远正还跪着,便装愣装傻,一句,摄政王殿下何出此言呀,将魏沉的话头,生生给堵了回去。
魏沉起了身,不再自讨没趣。他今日本还想来看看,有么有什么法子将阮安远拉拢过来自家党派,如今看来,他是多此一举,这阮安远的心理早就选定了派系,给再多的好处,怕也是无用…
阮安远见摄政王出门,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相送。他也未曾想要多留人,到底是他先得罪的人。
将人送了出来侯府大道儿前,阮安远却忽的听到一阵琴音。自家女儿的技艺他还认得,这一曲《禅机》弹得珠玑定然,巧妙非常。阮安远这才寻着琴音看去,便见黄昏微光之中,长卿正端坐在湖边小亭里抚着琴,一旁舒嬷嬷作陪,还有那十三司的女护卫。
魏沉也停住了脚步,寻着那琴音的方向看了过去。那女子一身淡色襦裙,长发如丝正端坐亭中抚琴,面上神情七分清幽三分专注,却是比早前更是丰润白皙了…也是,如今人家做回了安远侯府的小姐,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婢子了。
魏沉这才微微回眸,对身后阮安远道,“本王去会一会故人。”说完,也没等阮安远答应,便兀自朝着那小亭走了过去。
阮安远心中几分忐忑,长卿之前便与他们夫妇二人交代过,她周旋在晋王和太子两人之间的事情,可她如今身子金贵,便也不好与晋王起了冲突。这么想着,阮安远忙吩咐了张管家,多喊几个小厮来,在一旁护着小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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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张管家来通报摄政王来访的时候,长卿便已经问过了阿爹的意思。如今朝中局势纷繁,阿爹心中却是早早选定了派系。长卿知道,阿爹都是为了自己和她腹中的小外孙,不论结局怎样,至少人之为人,应是如此。
从书房里出来,长卿便回去静如斋中,取了松石间意,又带着舒嬷嬷来了湖边抚琴,便是为了等晋王殿下经过,好引人过来说话。
眼下,她手中拨琴的动作不曾停下,心弦也与琴音紧紧相扣。这一曲《禅机》被她弹得更是紧张了几分,便见得那黑金龙纹的官靴行来了她对面,那身黑金色的朝服,也寻着她面前的小石凳坐了下来。
长卿这才停了手中的琴,由得舒嬷嬷扶着起了身,与对面的人盈盈一福,“殿下,安康。”
魏沉却寒声一笑,“你话说得倒是好听,可惜了,都是假话!”
长卿却也料想到了他便就是如此的脾性,她说得这句安康,的确也并非发自内心。如今她救得阿爹阿娘回朝,已经改了上辈子的命数,也再无把柄握在他手里,胆量便就见涨了。
“长卿说的,都是心里话,殿下怎不信呢?”她说着,抬手提起桌上的白瓷小壶,与对面的人添上一盏热茶。“殿下,请用。”
魏沉端起茶盏来,一仰头便喝尽了,“你特地在此等着本王,该不只是想请本王喝茶?”
一旁舒嬷嬷已经来扶着人了,长卿腰身重,在晋王面前也未多做遮掩,“长卿是想与殿下说,阿爹他身子不好,是真的不能为殿下效力了。”
“看来你们父女是早就商量过的。”魏沉将茶盏放回桌上,“你到底还是对他动了情。”
长卿忙又与晋王添了一道儿茶,方才由得舒嬷嬷扶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自始至终,长卿求的都是阿爹和阿娘的平安,这一点,殿下比太子还要知道得早些…殿下又怎能怪长卿动了情呢?”
长卿望着对面人的神色。那张脸生得很是标志,这些年来,已经积下来几分君王威严的神色和仪态。长卿对这张脸,一开始是敬重,随之又是父君般的崇拜,到如今却不再有那些莫须有的情绪了。
她鼓着勇气,又道,“殿下早前答应长卿的事情,根本不想办到,殿下又怨得了谁呢?”
魏沉一笑,思及那回在大相国寺中最后一次见她时候的情形,这丫头果真是另外起了心思要接安远侯夫妇回朝。她不曾信过他…“本王如何怨你?你能耐大,本王自愧不如…”她不信他是对的,他本就没有想过真要接安远侯回朝,那些承诺,不过是绑在提线木偶身上的线,牵着她去帮他办他想办的事…
长卿只见得那双眉眼勾了一勾,似是狠辣,可又很快转成了笑意。她不怕他了,一旁还有明英护着她的。“既然如此,殿下便早些回府吧。长卿恭送殿下。”
“哦?”魏沉笑着,“这么急着赶本王走了?”他起了身,凑去了她眼前,“晋王府,你也是住过的。留得你这身子给太子,你可是全然也不记得本王的好了?”
长卿自是记得的,为了教会她如何讨好太子殿下,晋王请了官妓牌坊中的鸨母来教她。晋王还曾亲自演练与她试探…此时她却一点儿也不想想起来那些,她直起了身来,对他恭敬一拜,“殿下请自重。”
“哼。”魏沉心间闪过一丝冷意,眼前的人已经不是他以前以为的那个长卿了。那些懦弱原本就是皮相,这丫头骨子里的东西,是安远侯府的气脉。如今阮安远归来,她便也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阮长卿。
他心绪有些凌乱,他并非未曾想过要占有她,可他不配。在皇权和美人面前,他心中的答案永远都是前者。他背手过去,转身要走了,目光却落在那道襦裙的腰身上。那嬷嬷将她护得紧,连肚腹都帮她挡着。
长卿见得对面人的神色,忙也抬手挡住了自己的小腹。不遮不挡倒还好,一旦遮挡便将那襦裙下头的弧度展露无遗…
魏沉那些暗卫未曾能近凌墨的身,这些消息便从未传到他耳朵里,此下他望着长卿的腹部几分怔然,“你…”
长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方才明白过来魏沉想说什么。她这才抬眸对对面的人福了一福,“殿下若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会明白长卿的选择的。不管怎样,殿下还是长卿的救命恩人,长卿该谢过殿下。”她说完,由得舒嬷嬷扶着,对对面的人深深拜了下去。
魏沉开始的几步路,行得有些踉踉跄跄,走上大道方才稳了下来,往侯府外的方向去了…
夜色已经落了幕,阴阴沉沉,有些想要下雨。马车在京都大道上缓缓而行。魏沉端坐车中,心绪几分凝重。
他自幼便懂得,皇宫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他,母亲被太后活活逼死。若不是皇帝病重,国之大任根本不可能交到他手上。他接下来这份重担的时候,欣喜若狂,可很快便也知道它的沉重。
太子轻而易举能迎来百官的支撑,他却从来都需要加倍的努力,于是他眼前的一切,都成了他的工具,让他握紧权利的工具。长卿只是这其中的一个。
马车停在晋王府门前的时候,雨已经落了下来。
魏沉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却见得女子已经立在门前撑着伞等着他了。仙仙一身黄色轻衫,细步朝他靠近了过来,这样温婉的女子,像极了他早逝的母亲。他虽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不能太近女色,毁了多年修来的意志,可却总是不能自已。
仙仙对他盈盈一福,“殿下回来了…”
魏沉只好叹了声气,将人拥入怀里…
二人正要入府,一旁却有人来报,“殿下,我在司礼监中寻得个人,殿下可想见一见?”
魏沉回身望着来人,那是他安插在司礼监的内侍金福。他虽握着朝政大权,可司礼监大太监苏瑞年如今把持着圣旨的批驳大权,凡事都得经过养心殿。未防万一,魏沉便早在苏瑞年身边也安插了人选。
“什么人?”他沉声问着。
金福忙是一拜,“是、是原两江总督家的公子爷,江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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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阮安远算是将摄政王得罪了,朝廷分崩三派,眼下便只剩下两派人选。秦王党羽到底也没来拉拢于他,只因得任命官员的大权,依旧在太子和摄政王手中。阮安远将将回朝,身上无半分官职,便也惹不起秦王党羽的注意。
长卿在府中修养数日,身形脸蛋儿也越发圆润起来。如今胃口好了,一日三餐都不太够,总想着什么好吃的,让厨房做来饱口福。太子让人送过两趟药膳来,许太医也每隔两天便来请一道平安脉。到底是平平稳稳的。
只是这日下午,长卿刚午睡醒来,小厮便来通传,说是东宫来了人,殿下要接她入宫晚宴…
长卿由得舒嬷嬷扶了出来侯府门前,却见得马车早早就备在门口了。
“姑娘,太子殿下有请您入宫一趟。”
长卿将说话的人认了出来,是苏吉祥苏公公的义父,苏瑞年…皇帝陛下身边的人。她也多日未见得殿下了,心中多有想念,未做多想,让人与阿爹阿娘交代了一声,方带着舒嬷嬷上了马车,往宫里的方向去。
直至马车行至宫门前,她方才察觉出来些许不对,探出小窗外,问一旁跟着的苏公公道,“苏公公,殿下可是在东宫里召见长卿?为何行来后宫中了。”
苏瑞年笑着,“姑娘,殿下晚膳的时候,方才召见姑娘。不过如今后宫是柔妃娘娘主事,柔妃娘娘听闻殿下心疼姑娘得紧,也想先见一见姑娘…”
长卿这方才发觉不对起来,可却已经来不及了。马车很快便到了柔妃的景玉宫,长卿被舒嬷嬷扶着下了马车,在苏瑞年的叮嘱下,只好往里头去。
长卿极力思索着有关柔妃的事情…她早前在东宫,虽也和柔妃娘娘打过几回照面,可却从未好好接触过。
她只记得,柔妃是秦王的生母,皇帝的宠妃,还有之前从德玉公主那里听来的,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儿,太后娘娘最疼爱的妃子…如此想来,长卿心里已经有了些底数,这回被骗来这景玉宫中,怕并不是什么吉祥的事儿…
景玉宫的内侍早早在外候着,见得长卿下了马车,便迎来将她接了进去。
景玉宫外院的景色虽好,长卿却无心打量,只一心想着一会儿如何和柔妃周旋…
长卿被那内侍引着,入来偏殿,却见得并非只有柔妃一人,殿内还坐着另外几个女子…长卿认得其中两位,入来殿中,便先与柔妃作了礼。
“安远侯府,长卿,见过柔妃娘娘。”
随后,她又转向另外两位,“也见过兰妃娘娘,丽嫔娘娘…”
旁侧坐着的两位,正是皇帝的另外两位妃嫔,兰妃是原首辅纪伯渊的亲妹,早被送入来宫中侍奉皇帝为妾,而丽嫔原是宫中能歌善舞的艺人,被皇帝相中,封了嫔位。
柔妃道,“行了,你也不必多礼了。这都快要是太子殿下的人了,本宫今日唤你来,只是想着与你和妹妹们一同说说话…”
长卿虽是听柔妃这么说,心中却不敢作信。莫说柔妃是秦王的生母,如今与太子殿下该正是相对的时候,且说起来兰妃的家事,纪家举家被发配西南,她那侄女纪悠然还被太子殿下软禁不知所踪…
长卿察觉出来几丝危险,可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硬撑着。“娘娘眷顾,是长卿礼数不周,本该要来与娘娘请安的。”
柔妃眸色深沉,从她身上挪了开来,却拉起身边女子的手来,“如月,你可爱吃这些糕点,本宫让他们再上一道儿。”
长卿这才见得,柔妃娘娘身边坐着的女子,手中捻着一串儿檀香佛珠,腰腹微隆,该就是德玉公主说过的,是秦王接回来那有孕的美人,肚子里怀的也是小皇孙,比起她月份还大些。
舒嬷嬷一旁掺紧了人,顺着她手臂,似是在说,不必忧心。
长卿却放松了几分,往侧边退了退。不过是陪着几位娘娘说说闲话的局,若柔妃娘娘不发话,她便候着一旁等着晚膳时分,便能走开了。
兰妃却笑了起来,“阮姑娘这身子,看来也有四五个月了?”
看来她的事情,后宫里头都该知道了。长卿只得微微福了一福,“是,娘娘。”
兰妃又道,“真是,我那侄女儿就没你这般的福分…太子殿下还真是挑人。也是,你这模样生得媚,皇家的男人就喜欢这样的。”兰妃边说着,目光便挪去了一旁丽嫔身上。
丽嫔与皇帝育有六皇子,年岁虽小,可也是皇家血脉。只是丽嫔比起兰妃更清楚自己的地位,莫不是绑着柔妃,她也不能在后宫过得如此舒服。“姐姐怎这么说呢?太子殿下该也是喜欢长卿的性子,这般娇娇软软的,是我也喜欢…”
两人的话,长卿都不敢作答。却是柔妃身边那叫如月的女子,不知怎的,生生将手中捻着的佛珠串儿扯散了,一旁柔妃“哎哟”一声,话头便扯到了长卿身上来。
“这…阮姑娘,还不快帮着捡捡?”
“……”长卿还未作答,舒嬷嬷便直回了话,“我家姑娘腹中也是太子殿下的骨血,怎能去做这些事儿?”
“呵!”柔妃起了身,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舒嬷嬷,“你是谁?”说罢,一个巴掌直扇到了舒嬷嬷面上…
长卿未料得及会这样,忙将舒嬷嬷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舒嬷嬷曾是世子妃身前的人儿,你们…”她扫见得柔妃目光里的狠意,又看到了兰妃眼里的幸灾乐祸…终于明白过来,柔妃娘娘根本不是什么可敬的长辈,便就是来寻她的不是的,是以舒嬷嬷不管怎么帮着她,都是有罪…
兰妃道,“哎,这有了太子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气焰儿比我们这些都高了…”
丽嫔也接了话,“在柔妃姐姐这里,也敢让下人放肆。可不是恃宠么?”
柔妃却扫了一眼滚落了一地的佛珠,“阮家小姐如此金贵,本宫还是自己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短小啦,明天会粗长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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