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妃说完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长卿也听得出来,柔妃话里是反话…莫说眼下她身子不便,就算是方便,那些佛珠散落一地,也怕是容易摔着的。
正是进退两难的时候,却听得门外女子的声音,“那便请兰妃娘娘,帮柔妃娘娘捡捡吧。”
长卿正奇怪是谁,却见得几位娘娘的脸色开始慌张起来。一旁候着的下人们,也齐齐对门前来的女子一福,“邢姑姑…”
长卿这才侧了侧身,方见得门前的女子,一身浅碧色宫服,一双杏眼含情,眉如远黛,唇如俏桃,削肩细腰。那女子见得屋子里诸位妃子,倒也不卑不亢,虽是作了礼数,可那姿态却还存着三分压人的气场…
长卿自问从未见过这位邢姑姑,可却总觉得十分面善…邢姑姑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上下,比起当下小堂里三位妃子,却都还年小一些,却好似并没有怯着她们的意思。
兰妃虽未起身,可脸上的神色却也收敛了几分,方才那般阴阳怪气的神态瞬间也没了去,直了直身子方回话道,“邢姑姑一来,便好大的口气。”
邢姑姑不紧不慢,“兰妃娘娘怕不是忘记了,纪家举家流放西南,圣上仁慈方才未牵连到娘娘和五公主身上。如今柔妃娘娘宫中没得婢子使唤,非得从宫外叫来阮姑娘帮她捡佛珠。这可使不得。只好让戴罪之身的兰妃娘娘您来动手了。”
“……”兰妃瞬间没了声响,直望了望一旁的柔妃。柔妃此时也不敢答话了。只因得这邢姑姑是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皇帝这数年一直在病中,多有让邢姑姑代传圣旨到后宫办事的时候,久而久之便也积累了些威严。妃嫔们都也不敢怠慢。
兰妃无法,只好缓缓起了身,蹲下身去捡起地上的佛珠来。人来了长卿脚边,长卿忙往后退了退,她可受不得这等礼数,也想还未曾入东宫,就与娘娘们结了怨。
却又听邢姑姑道,“柔妃娘娘,奴婢是来接阮姑娘去一趟养心殿的,陛下要见一见姑娘,便只好从您这儿要人走了。”
皇帝在养心殿养病,已经许多时日没有接见过后宫妃嫔,唯只是摄政王和太子有要事的时候,经得禀报方才会被皇帝召见。柔妃此下听得,皇帝陛下竟是要见长卿,也只好客客气气与邢姑姑道,“那,便有劳邢姑姑带着阮家小姐往养心殿去罢。”
长卿不大喜欢柔妃这景玉宫,不单单是几位娘娘一同与她为难,另外还有,一处处景致摆设虽是典雅的,可总是不那么称心。此下被邢姑姑接了出来,长卿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又回身对一旁舒嬷嬷道,“让舒嬷嬷受了委屈了。”
舒嬷嬷笑道,“不关紧要。姑娘和小皇孙没伤着便好。”
邢姑姑兀自行在前面领路,长卿方加快了两步脚,前去问了问,“姑姑可知道,陛下召见长卿是什么事情?”
邢姑姑侧眸回来,“陛下的心思,我们做奴婢的怎么敢猜呢?姑娘莫忧心,到了便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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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来养心殿的时候,长卿闻见了浓重的药味。
穿过空无一人的正堂,方被邢姑姑带入了一间寝殿。邢姑姑说,皇帝陛下只召见了阮姑娘一个人。舒嬷嬷自然也被留在了外面。
长卿跨入寝殿的门槛儿,身后的房门便轻声带上了。寝殿里光线不足,多有几分阴暗。绕过门前的花鸟屏风,她方见得殿中的床榻上,帐子被穿堂的清风吹得轻轻摆动。帐子里半卧着的人,该就是皇帝陛下。
长卿上前行了跪拜之礼,“安远侯府,阮长卿拜见陛下。”
帐子里缓缓升起一只苍老的手臂,声音虚弱且深沉,“快平身。”
长卿方才起了身,望向帷帐之中,那支起的手臂,却好似正像她招手。“你过来朕这里…”
长卿朝着床榻边上走了过去,隐约只见得,帐子里皇帝陛下半躺着,不时还在咳嗽,有痰低喘,似是很不安康。那支手臂,亦是苍白而浮肿,却指了指床榻一旁的雕芙蓉的檀木小凳,“坐。”
长卿依着吩咐坐下,忙关问了几句,“陛下身子可还好么?哪里不舒服,可要长卿帮您宣太医来看看?”
帐子里的人摆了摆手,“他们一天来数回,倒也不必麻烦于你。朕这身老毛病了,今日还死不了…”
“陛下切莫说这些。您的子民都望着您福寿安康。”
帐子里人却好似朝着长卿看了过来,续着髯须的嘴角微微勾了勾,“这话说得讨巧。你啊,难怪墨儿为了你,连祖制都要不顾。”
长卿忙垂眸下去,可听得陛下说起来殿下,好似是作了什么不太和礼法的事情。“殿下,他怎么了?”
皇帝咳嗽了两声,却问道,“你这身子,几个月了?”
长卿只觉面上火辣辣的,皇帝陛下竟然也知道了。“回陛下的话,四个多月。”
“哦,是在江南的时候?”皇帝说着咳嗽了两声。长卿听着揪心,忙答了话,“嗯…”
“也好…”皇帝叹了声气,“只是他一意孤行,想一举立你为太子正妃。这事情怕是由不得他。”
长卿听得殿下说过了,赐婚的圣旨已经送去了司礼监批核,可殿下并未提及位分的事情。她心里也未曾多盼过什么。不是因得别的,而是,现如今阿爹将将还朝,身上半分官职也无。而太子正妃便是未来皇后,朝堂里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呢,莫说她了,整个安远侯府该都是不能想的。
“陛下,长卿并未与殿下要过这个…”长卿只觉皇帝今日让邢姑姑寻她来,怕不是也对她起了疑,觉得她魅惑了殿下,想要讨高位份…
“朕不是这个意思。”皇帝咳嗽着,又拿起一旁的奏折,从帐子里递出来到长卿面前。
长卿忙双手接了过来,翻开来奏折,方才见得里头是重新拟定的册封圣旨,将她的出身门楣一一列举,最末尾的几行字中,长卿寻得了皇帝陛下的真正意图。“良娣。”
又听得帐子里的人亲自与她解释道,“朕知道,安远侯被流放一事,是受了冤屈。原本一品侯府嫡女,立为正妃,并无不可。只是朝中人言可畏,你如今身子也金贵。荣极必损,这是朝堂上的道理。这位份虽低了些,却能保安远侯府和你们母子平安。你觉得可好?”
“长卿觉得,甚好。”她忙起了身,又与帐中人福了一福,“谢陛下为长卿考虑周全。”
皇帝陛下说得没错,如今安远侯府还势单力弱。方才在景玉宫中,几个妃嫔便已说她恃宠,多有嫉妒皇嗣之意。眼下,她若当了太子正妃的人选,朝堂上的非议怕是会更多。眼下她能想的,只是如何抚育腹中小人儿平安落地、长大。位份过高,怕是只会惹来横祸。
皇帝挪了挪病身,直抬臂示意长卿起来。“你身子重,无需多礼了。”
长卿起了身来,方将手中奏折归还入帐子里。却听得里头的人道,“你进来,让朕看看。”
以往侍奉在东宫的时候,长卿并未如此接近过皇帝。只因得皇帝一直病着,且是威严之人,她便也从来不敢抬眸望向圣面。她还有几分怯意,可思及陛下是殿下的父亲,便也是她的长辈,心下的怯意很自然得便消退了几分。
她抬手撩开帐子,却依然不敢抬眸,只双手捧着那道圣旨送回去皇帝眼前。却听得皇帝吩咐,“抬起头来…”
长卿这才抿了抿唇,微微抬眸看了一眼陛下。那是一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并不瘦,大约因得久病在床,还有些许浮肿。可虽是病着,当在她面前,依然挂着一丝长辈慈祥的笑意。长卿方才的怯意便全都消失去了,话一出口,都是对长辈的关心,“陛下,您还得好生保重身体。”
皇帝也笑了笑,从她手里接回来那道圣旨,“不怪乎墨儿喜欢你。”皇帝说着,目光落在长卿的腰腹上,直微微颔首且叹气道,“你帮朕护好朕的小皇孙。如今情势不明,待他出生那日,便该一切都会好了。”
长卿从寝殿里退出来的时候,还是邢姑姑在门前候着。舒嬷嬷也忙过来扶着她,毕竟里头的人是皇帝,舒嬷嬷也担心长卿会被为难。长卿只微微作了些解释,解了舒嬷嬷的忧心。
邢姑姑正要送长卿往殿外去,却听得寝殿里皇帝陛下喊了声,“如倩…”邢姑姑这才顿住了脚步,与长卿解释一番,“陛下寻着奴婢,奴婢便不送姑娘了。”邢姑姑说着,吩咐了另外两个宫女,将长卿和舒嬷嬷送出去了殿外。
方才行到养心殿门外,长卿便一眼扫见那抹玄色身影。那人一身朝服该是还未更换,眼下时辰已经接近傍晚了,他该是从勤政殿来的。
又是好些时日未曾见过他了,长卿迎着过去,很自然地捉起他的袖口来,“殿下可是来见陛下的?”
凌墨寻着袖口上那双小手,牵到掌心里,“来寻你。”他眉头没大解开,直问她,“下午在景玉宫里受委屈了?”
“父皇有没有为难你?”
长卿望着他摇了摇头,“邢姑姑来得正巧,帮忙解了围。陛下也没有为难长卿。”
凌墨抬眼望了望养心殿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疑虑,很快目光又落回来眼前的小脸上,他抬指去刮了刮她的脸蛋儿,“累不累,孤送你回府。”
长卿在宫中行了整整一个下午了,落座的时候也没多少。她确是有些累了,便答应道,“好。”
殿下扶着她的后背心,便往外去,“车辇在勤政殿,你随孤走过去。”
长卿随着殿下走了几步,方才听他问了起来,“父皇突然召见,同你说什么了?”
长卿也并未打算隐瞒,只道,“殿下的心意,长卿替阿爹谢过了。只是,安远侯府如今怕是承不起殿下想要给的位份。”
凌墨侧眸回来,忽的顿住了脚步,“他还是不肯?”他递上去的封妃奏折几经辗转,迟迟未被批核下来。他问过司礼监苏瑞年,苏瑞年却道是他父皇迟迟未让盖上玉玺。皇家父子相谈,向来父子情少,说礼说法多,上回来养心殿就这件事情与父皇请奏的时候,他便占了下风。
黄昏的光线有些昏弱,将长卿面上的线条衬得十分柔和,凌墨只听她道,“陛下说得很对,长卿觉得也应是良娣。此下若殿下将安远侯府推上高位,长卿方才得担心阿爹阿娘的安危,还有小人儿的周全。”她说着垂眸下去,不自觉的捂了捂肚子,“下午景玉宫的事情,便已经是个苗头了。”
凌墨直将那一对肩头捂进怀里,长长压下一口气气息,“孤知道了。孤不会让他们伤了你们。位份的事情,先暂且如此,等局势再稳定一些,孤再重新为你打算。”
行回来勤政殿的时候,太子车辇便已经在门前等着了。长卿被殿下抱上了马车,方靠着他怀里好生歇歇…她真是觉着很累很累,明明是炎炎夏日里,从景玉宫里出来之后,她的手便一直凉着,得方才被殿下捂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了些暖意。
凌墨却见怀里人不过一晃的功夫,眼睫便已经搭隆了下去,他怕她着凉,寻来黑羽斗篷给她捂好了,重新抱回怀里。方寻着那双小手探了探。方才在养心殿门前,他便觉得那里凉,捂了好一会儿,又凉了。
他却觉得有些不对,那双小手却忽的抽了回去,捂去了小腹上。怀里短发喉咙里也在轻声哼哼。
“怎么了?”他问了两声,却没听到回应。她好似睡着了,可那副拧着眉头的模样,似是难受紧了。
凌墨忙唤了停车。让舒嬷嬷入来马车伺候,而后使了一个内侍,“去太医院将许太医请来东宫。”随之便让一行人转了路,“不去侯府了,回东宫。”
马车重新上路,舒嬷嬷忙来探了探长卿的额头,上头已经隐隐一层细汗。却听殿下话语里几分焦急,“你下午一直跟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舒嬷嬷回忆起来下午的事情,却来不及与太子殿下一一解释,思来想去,只有一处不妥。
“殿下,奴婢想起来了。那苏大总管来侯府接姑娘的马车里,有股异香。后来去了景玉宫中,也有同样的味道…该不会是…”
凌墨眉心一锁,又直将怀里的人揽紧了些。“长卿?是不是肚子疼?”
长卿方才昏睡了一会儿,却迷迷糊糊又醒了回来,随之而来的是腰腹上的酸麻,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殿下…有些、有些不舒服…”她一双手已经不自觉死死拧着腰腹间的襦裙,“救、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过节去了。。。呜呜呜。明天我多写一点儿~~
大家,元旦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