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殿内一片和气。
后宫妃嫔们都来得差不多齐了。摄政王如今颇有威严,太子殿下也携新人入了座,即便皇帝卧病没来,大周也并非无主。这一点,从瓦剌使臣的面色中,也能看得出来一二。
除了后宫妃嫔,坐席之中还有不少家臣,陪同着摄政王和那瓦剌太师一道儿入来参宴。
连渠今日颇有些得意。近年来北疆边境上大周将领受得瓦剌欺压不少。虽说是和平相处的邻国,可瓦剌人不讲道理,强抢掠夺边缘百姓,多有需他出手平乱的时候。
可今日在朝堂上,与那瓦剌太师耶律先的商贸之谈,摄政王和太子,却难得一致地强势了一回。以致耶律先此行带来了的羊绒、羊皮诸等货物,全然便是贱卖在了大周。
今日的中秋宴,该是大周扬眉吐气的一天。
连渠捋着髯须,趁着席间敬酒的间隙,望向那耶律先。瓦剌人长相粗狂,那人不过二十七八左右的年岁,一脸的胡渣子却显得几分沧桑。此下,那人双眉不展,一双炯目之中,透露着些许不悦…
一旁侍郎杨久凑了来,正与他敬酒,却是小声凑在他耳边道,“连将军,可是难得了摄政王在瓦剌人面前强势,这数年来瓦剌人依着这朝贡,从大周身上占去的便宜,终才搬回来了一程。”
连渠眯着眉眼,“这该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正说完,杨久手中酒杯便碰了上来他的杯沿,二人同饮了一杯。
隔着数尺之外,妃嫔们也正借着殿后钟鼓乐曲,翘首交耳,寒暄玩笑着正饮酒。
“一会儿还要出门去赏月,姐姐们可莫喝多了。”说话的是淑嫔,嫔位中最是年轻的一个。话刚完,淑嫔便去夺了云妃手里的酒壶。“真是,如今都为人阿娘了,姐姐也不端重些。”
二人姐妹数年,就着同一处关雎宫中同住。二人膝下无子,可半月前,因得兰妃入狱,云妃终是得来了五公主养着身边。孩子年幼听话,关雎宫中数年来寡淡的日子,终是添了些趣味。
云妃却是举着酒杯,指了指对面太子的坐席,细声与淑嫔笑道,“你看看那阮娘娘嘴馋的模样。”
淑嫔顺着云妃指着的方向看去,却见得长卿捧着刚出炉的那奶酪糕,舀着一勺接着一勺,吃得现了底,又端着小碗嗦了起来…放下那银边白玉碗的时候,嘴唇上都沾了一圈乳色的奶渍…“这可真是饿着了?”
云妃将人拉了拉,“该是念想着那吃的,我那年有孕之时,也日日里想着吃奶酪。”云妃也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将将出生没多久便就夭折了。
淑嫔啧啧着两声,“这是家宴,吃相未免也太…”话没落下,嘴边被云妃一把捂住了。二人却见太子抬手帮那阮娘娘擦着嘴,见那碗里奶酪空了,还将自己手边那碗也推去了她眼前。阮娘娘便又一勺一勺往嘴里送了起来。
皇帝都久久未曾来过后宫了,二人虽是经过那些事儿的,相看一眼,都不由得面色一红。
殿内歌舞升平,上座摄政王与瓦剌使臣正饮酒。
长卿用完了整整两碗奶酪糕,还未曾觉得饱。殿下就着她的胃口,又与她夹了好些肉菜。
殿内却忽的换了一首曲乐,灯火光泽也瞬间黯淡了少许。白衣女子纤腰巧露,一串铃铛之声悦耳传来…丝弦乐起,手鼓阵阵,光线缓缓转亮,众人方见那女子跳起来了一支胡旋舞。娇柔袅袅,夺魄动人。
长卿一旁拉了拉殿下的衣袖,抬眸望着他,“那不是仙仙姑娘?”
殿下勾着嘴角扫在她面上,不过一个眼神,似是对她颔首。方又转眼望向上座摄政王和耶律先的方向。
长卿只见摄政王眉头紧蹙,好似事前并不知晓仙仙会来殿上献舞。而那瓦剌使臣,看着这一曲胡璇舞,方才脸上的不悦已经悉数散尽,眼下愉悦和欢喜,都写在了脸上。
一旁殿下却一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了,方趁着灯火晦暗,拉着长卿的手道,“一会儿赏月人多,你身子不便,孤带你先回去?”
长卿也正有话要问他,应声与他一同退了场。福远被留在殿中,与摄政王留话,道是娘娘身子不适,太子殿下陪娘娘先回东宫歇息了。
太子一行从庆丰殿中出来,卓小北在前头领着路。舒嬷嬷与朝云候着太子和长卿身后行着。
长卿正好吃得有些太饱了,出来殿外,没用马车,却是缠着殿下陪她从御花园里走回去。从庆丰殿里出来得远了,长卿方才抬眸去问他,“殿下想让仙仙姑娘如何对付晋王?”
殿下脚步没停,护着她腰身的手掌却是紧了紧,长卿却听他声音阴沉着,“你到底还是记得他的好?”
长卿顿住了脚步,不愿再走了,却见他绕自己眼前,“怎么了?不舒服?”
“长卿与晋王并无瓜葛,殿下该是知道的。”她很早便在殿下和晋王之间做过选择了,她手抚上小腹,早在这个孩子到来之前,甚至更早。
“孤知道。”殿下声音温和了许多,已然有几分求饶的态势。
她这才拉着他的手心来解释,“仙仙姑娘和长卿当时的处境一样,长卿便觉着可怜。”
殿下却沉声道,“她有她的命数,你无需可怜于人。孤并不会亏待她。”
长卿被他揽去了胸前,抬眸望着他,“那今日仙仙献舞,可是殿下安排的?”
殿下长眸中倒影着月光,锋锐一闪。他并未否认,却再与她道,“仙仙从来都不是用来对付摄政王的。”长卿还想再问下去,却被殿下捂着后脑,按进了他怀里,“这是国事,你无需忧心。你如今只需养好身子,为孤生下个健康的小皇子,知道了么?”
秋风起了,殿下怀里温存,长卿便只好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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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晋王府内烛火将尽。
仙仙随着晋王从庆丰殿中回来,便见他面色一路不好。入来寝殿,也未有变化。婢女送来了热水,仙仙亲自侍奉他宽衣,擦身,随之她自去铺了床褥,伺候摄政王殿下入寝。
将人扶上了床榻,她腰身便是一紧。方才舞毕,她早已换回了常服,可眼下晋王殿下手掌上的温热也能透过衣物传入肌理…
“殿下…”仙仙细声唤着他。却听他问道,“今日这是谁的主意?”
仙仙勾起嘴角,干脆寻着他的力气,翻身坐去了他身上,垂眸讪讪凑去了他眼前,“仙仙今日见殿下心情尚好,便想着,许久未与殿下跳舞。方才想着,在大殿之上讨一讨殿下欢心。”
“真是?”美色当前,魏沉虽有所疑,却也难不有所动容。
仙仙巧施美色,便直在他唇上轻吻一口,“殿下不信,杀了仙仙便可。”
魏沉扶着那腰肢,只觉细若无骨。杀了她?他大概已经不可能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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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好,长卿舍不得午睡,便让舒嬷嬷与她搬了张摇椅在紫露院的院子里,晒晒阳光。秋日花草渐黄,唯有桂花飘香,树下,长卿一手轻轻搭在肚子上,扇子遮眼,正小睡了一会儿。舒嬷嬷拿了小毯来,与她盖在了身上。
她睡得不沉,没多久便听得一旁卓公公来报,“公主来了,娘娘可要见一见?”
舒嬷嬷却小声将人拦了下来,“娘娘可将将睡着。”
长卿这才缓缓睁了眼,拿下来扇子,便吩咐卓公公道,“正好闷着,公主来得可是时候,快去迎进来吧。”
卓公公“诶”地答应了声,方转身出去迎人了。长卿唤了舒嬷嬷来,扶着自己起了身,便见得公主从门外进来。身后的婢子,还抱着好些衣物。长卿正奇怪,“公主怎这个时候来了?”
“碧晴非要说那白色的好看,可我喜欢那青色的。”德玉正指着身后婢子碧晴抱在手里的骑服,“你快来帮我选选。”
长卿可算是听明白了,公主这是来找她挑衣服的…“那便回了偏殿里,你试来我看看。我再帮你选一身好看的!”
长卿拉着德玉入了偏殿,方将闲杂人等屏退了下去,由得婢子和嬷嬷与公主换衫。
德玉先试了试那身白色的,在长卿眼前转了一圈儿,“你先看看这个。”
长卿坐着小圆桌旁,颔首笑道,“嗯,我记住了,你再去换那青色的来看看。”
德玉这才又转身入了屏风里,换好了青色的一身骑射服出来。长卿撑着桌子,缓缓起了身,行来德玉眼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又让她转了个身,再看了看。“嗯,我也觉着,青色这一身比较衬我们公主。”
碧晴忙与二人福了一福,“到底是主子们会选衣衫的,奴婢不过随口那么一说。公主可别怪责奴婢。”
德玉微嗔她道,“哼,你可知道就好。”说着,又笑着拉起长卿的手来,“还是嫂嫂懂我。”
长卿却问:“公主怎的忽想起要试起骑射服了?”
德玉望着她几分惊奇,“太子哥哥没与你说?”
长卿摇头。
德玉道,“后日便是秋日围猎,太子哥哥也要去的。一年就这么两回,女儿家扮多了,可得要英姿飒爽一回。自然得好好选衫…”德玉说着,摩挲起来桌上方才换下的另一身骑射服。却见得长卿面色踌躇,这才去安抚起人来。
“太子哥哥定是忧心着我的小侄儿,方才没与你说。”德玉见长卿面色不展,又劝了劝,“你可别难受了,我去了,回来与你唠唠那些新鲜的事儿。”
长卿这才抿唇望着公主笑了笑,“殿下上回说,让我如今好好养着小人儿,让他健康降生。道理也是没错的。”她却依依不舍也摸了摸桌上那身骑射服。以往她做侯府小姐的时候,也去过皇家猎场两两回。阿爹给长怀和她请过骑射老师,一年两回,也曾是她能英姿飒爽的时候…
德玉见得长卿的目光流连在那骑射服上,忙拾起那衣服来,往她面前捧了捧,“你不能去,那便在这儿试试吧。也让阿玉看看嫂嫂的英姿。”
午后,太子车辇停在紫露院门前。福远扶着人下了马车。
凌墨方在勤政殿中处理完了公务,正想回来看看长卿。却见卓小北上前来迎驾。“殿下,公主正在里头探望娘娘。奴才这就去通报。”
凌墨抬手道,“不必,孤自己进去。”
屏风后,舒嬷嬷帮长卿取了那锦缎的厚襟,又退了襦裙,舒嬷嬷直叹道,“娘娘这身子怎还如此瘦落。”眼前女子之身,颈背瘦削,腰身依旧窈窕,只是肚腹微隆。“该长的都长去小皇孙身上了…”
长卿被舒嬷嬷说得几分羞涩,忙加紧了手上的动作,着好了那身骑射的衣衫来。
舒嬷嬷手里拿着腰带,与她松松系好,深怕箍到了腹中小人儿。再抬眼之时,却见娘娘今日气色好极,这身白色骑射服,方才在公主身上都将公主衬得几分失色,在娘娘身上却丝毫不显羸弱,反倒真是将娘娘衬托得气宇不凡,女相英武。
长卿垂眸看了看自己,衣衫线条利落,脚上的羊角靴亦是畅快,比起那些绣鞋,甚至更松软,更舒服。她直寻着那屏风出来,“公主,这样好看么?”话没落,却直直撞进一片暖呼呼的胸膛里。那笨拙的肚尖儿也正正撞上了来人的腰身。
长卿心里一紧,忙往后退着,手却被人扶住了。她这才抬眸,“殿下…”
一旁德玉正有些生了怯,“太子哥哥,都是女儿家闺房里的趣味儿,德玉可不敢伤着小侄儿。”
凌墨拧眉望着眼前的人,本还想责怪她不老实的,却见得她发髻高束,那一身骑射服,衬得她今日英姿飒飒,唯独那腰间即便是束着腰带,也遮挡不住的弧度。“你…”
长卿忙垂眸下来,“殿下,长卿顽劣了…”
凌墨却直将她扶着坐回来桌旁,再看了看一旁德玉,“你出的主意?”
德玉垂眸点头,“阿玉只是哄着长卿开心。太子哥哥又不带人家去猎场,只能在这儿玩玩儿了。”
长卿只见得殿下拧着眉头,与公主道,“谁说孤不带她去?”
德玉几分欣喜,“太子哥哥带长卿一道儿去?那德玉可有伴儿了。”
长卿勾着嘴角看着公主,却也是几分退怯,捂着肚子道,“长卿身子不便,殿下可得顾着他…”
殿下却道,“围猎一去整整三日,留你在宫中,不如与孤一同往。许太医会随行,照料你和孩子周全。”
长卿听得高兴,可当着公主还在,只好收敛着。
德玉见得二人面色,忙识相地告了退。长卿这才凑来殿下脸颊上,偷偷亲了一口…“谢殿下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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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马车缓缓从东宫出发,穿过京都城大街,出了城门,往京郊北边的围猎场去。
马车之中铺着厚厚的羊绒和羊毛毯子,长卿身后还垫着一个羊绒的小枕,丝毫也不会觉得颠簸。殿下从身后抱着长卿,长卿正从小窗看出去,却见得仙仙与晋王骑马而行,晋王却与一旁的瓦剌使臣,还有说有笑。
马车停在猎场的时候已是下午,殿下将长卿安顿入了帐子,又与她一同用过了午膳。方交代了声,要去与晋王一同招待瓦剌使臣。
长卿躺着帐子里的小榻上,本是要午睡的,却迷迷糊糊不知是睡是醒。她眼前闪过仙仙与晋王同骑,又与那瓦剌使臣目光交汇的情形,莫名又被惊醒了过来。她只觉自己手心有些发凉,方让舒嬷嬷扶着起来,捧着热茶碗,用了一盏。
却见得公主来寻她。
德玉拉着她起了身,“太子哥哥在接见外臣,可得将你冷落了。与我一道儿去马场吧,我与杜家小姐约好了,一同骑马。你也好坐着一旁散散心。”
长卿听公主说着,便跟着她出了帐子来。舒嬷嬷忙来伺候着,与长卿披好了挡风的斗篷,方才护着人往马场里去。
围猎场多是草地树林,敞亮着能供健马奔走。而这处小马场,却是与贵女和公子们试用玩乐,用来练习骑术的。京中贵女们虽颇有些能骑马的,却谈不上精通。若真是精通,便就都去围猎场里拉弓猎物了。
德玉领着长卿来这儿,也不过是试试新做的骑射衫,再者温习温习功课,也好证明没将那门骑射的功夫丢了。方才入来马场,那杜家小姐便迎了过来。长卿自是记得,这是世子爷杜玉恒的妹妹,杜玉柔。
杜玉柔忙与二人作了礼节。却被德玉扶了起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再见外可真没得意思了。”长卿也笑了笑,她身子不便,正要由得舒嬷嬷扶着去一旁的小亭里落座的。
却见得不远处,一个男子行了过来。那人星眸长眉,是长卿熟悉的容貌,却因得久久未曾相见,也变得陌生了起来。来人与三人一拜,“娘娘,公主,杜小姐。是来骑马的?”
长卿福了一福,却又往后退了退,“秦王殿下。长卿身子不便,不过是来凑凑热闹。”
凌旭方对长卿回了礼,又望像杜玉柔,“杜小姐若要骑马,本王教教小姐。”
德玉与长卿相视一眼,大都明白这话中意思。秦王这是无事献殷勤了。
却听得杜玉柔冷冷一笑,“秦王殿下客气了,骑马这功夫,玉柔还是会的,就不劳烦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