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晚风凉爽,荷池里蛙声一片。入了夜,国公府中异常地安静,却也难以掩盖这份安静下的暗涌。
国公大人书房中,肃肃地立着几人。张氏被罚跪在堂中,刚刚被国公大人训斥过一遍。白日里的时候,大夫被请了过来,杜玉宁的那档子事情自然就没再能掩得住。当着杜明雪的面儿,杜玉宁便将与林翰池的事情,交代得七七八八,还一口咬定,与长公子是两情相悦方敢私定终身。
老太太在场,自也生气,“那是你长姐的未婚夫婿,廉耻就如此不要了?国公府的女儿,怎就非要往他们林家攀了?”训斥过了杜玉宁,老太太又将张姨娘骂了个劈头盖脸的,“你就这般教导我杜家的女儿的?我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让你入了门。”
张姨娘面儿上服软着,一一替女儿应承着这等的训斥,然而心中却自有着数,除了杜明雪今日出现,其余的事情,自都在她的如意算盘里的。
杜明雪一旁劝着母亲,却是定定地未曾说话。只等得国公大人回了府上,便叫杜玉宁在老太太房里跪着,又叫人将张姨娘架着来了国公大人的书房里。只道了一声,“这等贱婢,当年便该将她逐出府去。”
国公大人记起那些事情,原配夫人还在的时候,他便未曾纳妾。无非是后来一回应酬之时,喝多了些酒,方才给了张氏一个机会。今日听得杜玉宁的事情,震怒之下,却又有几分侥幸。杜玉柔与林家的婚事他本就觉着不妥,如今看来,该能有了变数。
杜玉恒领着德玉,也一同被叫来书房中商议这事情后续的打算。
杜明雪坐在国公大人旁侧,手中将将放下了茶盏,便将话头儿说开了,“府内出的这等丑事儿,也和他们林家脱不了干系。本已和嫡女有了婚约,却还和庶女私通,这林翰池还真想娶了我家两个女儿,想得美。这等德行,我玉柔嫁过去岂不吃苦。玉柔自幼没了娘亲,可我这姑母还在,她这婚姻大事,可不由得你们随意造次。”
国公大人且得让着长姐三分,好声好气劝了劝,却道,“长姐心急,我这为人父亲又何尝不急。眼下,若真要替玉宁去问林家一个名分,不莫是损了我杜家的名声。玉柔日后嫁过去,在他们林家怕是也抬不起头来。”
杜玉恒也道,“林长公子确非良人。不过玉柔现如今不在府中,正好也避开了风头,若这婚事还有回转余地,便就也牵连不到家中嫡女。”
国公大人起身了身,背过手去,度了两步,只道,“原本和林家婚事便就是无奈之举。如若以此事去与他们说,便就怕林家要拿着玉宁的名节说事,反倒是将我们一军。”
“你若不说,那便我去说。”杜明雪撂了茶碗,也起了身,“陪上将军府的颜面,我就看看他们如何撒泼。”
德玉见得姑母这般气势,忙也行前一步与二位长辈道来,“不必赔了将军府的颜面,也不用损了国公府上的清名。便就让德玉明日入宫,与皇后娘娘说一说,与玉宁妹妹旨婚吧。这般,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想必玉宁妹妹也能风光嫁过去林家。等得玉柔从度月庵里回来,嫡女的名声便也保住了,权当成全了玉宁妹妹了。”
杜明雪听得都怔了一怔,不想公主这般开口,直将众人忧虑全都化解。国公大人又忙对着德玉一拜,“公主如此为府上着想,真是莫大的人情了。”
德玉忙去扶着人,“父亲莫多客气,都是德玉该做的。入宫一事,不过德玉举手之劳罢了。”
地上张姨娘也连连叩首,“多谢了公主殿下的大恩,日后我定让玉宁好生报答。”
“姨娘和玉宁妹妹的报答我可不敢当。”德玉笑着,“此回虽能救回来府上和的玉柔的名声,可也是坏了她的姻缘。姨娘纵容玉宁,到底是无意之失,还是刻意为之,此事还得父亲和祖母定夺呢。”
国公大人这才对地上张姨娘道,“老夫人让你帮着打理府内,你却纵容女儿做出这等事情。让老夫人和我如何放心。事情还未查明,你便是戴罪之身,便就在自己房中禁足,不得准许不得再出门。你手上那协理府上内务的事情,便交还给老夫人,让她另外寻人来帮手罢了。知道了么?”
张氏咬了咬牙,此番罚是罚得重了些,可真能换来女儿高嫁,日后成为内阁林府的主母,到底是值得的。张氏口上便忙服了软。
亥时过了三刻了,德玉方与杜玉恒一道儿从书房里出来。一路穿过廊下小道儿,杜玉恒听得旁侧的人微微叹了声气,方缓了缓步子,“今日这事情着实让人烦心,让你也忧心了。”
“确不是让人能省心的,可若玉柔真是嫁过去了,才真是不堪设想的。”德玉理了理鬓角的被风吹动的细发,方觉着胸口气息原一直不大畅快,吹了几口小风,才有些舒开了。脚下却是一阵虚浮,身子便也撑不住了。
杜玉恒见她似要昏倒,忙扶着人。“真是累着了?”
德玉靠着他胸前,方将全身气力都依在他身上,“好像是…”
“可还好?我让他们请太医去。”杜玉恒说完,正要去吩咐一旁小厮。却被德玉拉住了。
“别去。”她这才解释,“府上今日风波难免有人还在议论,便得守着消息,等明日一早祖母那边召集下人们发了话,才好有外人进来。”
她说着,自去顺了顺心口,“该只是方才在房中久了,闷的。我真有些乏了,回去睡下便该好了。”
杜玉恒依着她。等回来了宝玉斋,方见得她面色仍是不好。杜玉恒自吩咐桂嬷嬷煮些热奶来,与她送服下去,好补一补元气。德玉吃了些东西,方觉着恢复些气力。二人草草梳洗,便就如此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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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坤仪宫里却才将将安静下来。
长卿送走了宸儿翊儿去一旁小堂里上课。自己方回来偏殿里,问起卓公公昨日后宫中事。
凌墨登基次年,太上皇病情药石无灵,驾鹤仙去。生养皇子的妃嫔们纷纷被发往封地,离京而居。如今乃是第三年了,凌墨却还未曾纳妃。如今后宫中住着的,还是先帝的几位诞下公主或是无所出的太妃。日子倒是也平和,不过一道儿打打马吊儿,拌拌嘴。
只是百官们也总催促着,如今宫中,只有两位皇子,对皇室来说实属单薄了些,后宫之中该得纳新人了。
长卿自也帮着凌墨主持了一些预备。早前太子党羽之中,常常走动的些命妇们,便也都带着自家的闺女们来过坤仪宫中几回。长卿挑了些相貌与德行优良的,又让卓公公拟了名册下来。本是要与凌墨先过目的,谁知这两日,高丽使臣来访,便已经三两日没见过他人了。
正又让卓公公稍稍作了些修改,长卿便听得外头有人来报,德玉公主递了帖子,在安定门外候着呢。长卿欣喜着,忙宣了人入宫,又亲自去了坤仪宫门前等她了。
好半晌,方见得马车近了。德玉一身深蓝刺绣仙鹤的命妇服饰,从马车上下来。见得长卿先是作了礼。长卿自受不得她如此客气,将人扶起了,方拉着她手往宫院里走。“你这一身,不像是我们的嫡公主了,到是换做了世子妃的模样。好生见外。”
德玉此行来,是有求与长卿的。便早早打算了,做世子妃的打扮。“哪里见外,我都出嫁了,自是要依着礼数的。”
二人玩笑着入了偏堂,寒暄数句。长卿又唤着舒嬷嬷上了点心。
边吃着茶点,德玉方将来意与长卿说明了。国公府上那些事情,还有杜玉柔不愿嫁林家之事,也一一道得明明白白。
长卿自是记得杜玉柔的性子,林家定不是她的好归宿。“你都开了口,我自是记下了。只是陛下这两日忙着接待时辰,我都没见着他。等见得他人,我再与他提一提。两家门户相当,该是不难的。”
德玉听得她答应,笑了笑,又叫桂嬷嬷送了食盒子上来,“这些都是在宫外买的,御膳房里可不会做。宸儿翊儿该喜欢。”
长卿方接了下来,却见卓公公从外头回来报,“驸马正在德胜门前候着,让人送了信儿过来,是来接公主回府的。”
“这么快?”长卿却是迟疑起来,“我还想留着你陪我用午膳呢,他怎就这般紧着你了。”
“平日里都不见他如此,也不知今日是犯了什么毛病了。”德玉说着,正起身,昨日夜里那般晕眩却又袭了过来。
长卿忙扶着人,“怎的了,这是?”
德玉微微摇头,可眼前却依旧黑黑的一片,竟是什么也看不到了,耳旁只有众人紧张的声响。只听得长卿又吩咐着卓公公,“你亲自去德胜门一趟,将驸马引进来,就说公主在我这里晕倒了…”
“再让小安子去一趟太医院,将许太医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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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里日头毒辣,杜玉恒立着德胜门前,正等着皇后宫中来回话。朝服厚重,他额上已然一层细汗,身上内里衣物也都险些湿透。等得有人回来,没见得德玉影子,还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卓公公亲自来回了话。
杜玉恒见卓公公面色紧张,已觉着不妥,却听卓公公道,“驸马爷,皇后娘娘请您去坤仪宫中一趟。公主方才在殿里晕厥了过去,还得您去是看看吧。”
杜玉恒心中一紧,礼数都顾不得了,便自往德胜门中闯。险些被两名侍卫拦截了下来,还是卓公公帮着说了话。
入了宫来,脚步不停地往那边赶着,杜玉恒边问着,“可有请了太医来?”
卓公公忙答道,“已经让人去请了。”
杜玉恒还想问什么,可想来卓公公急着出来接他入宫,后续的事情该也不知道,便又将话生生吞了回去,只再加紧了些步子。
行来坤仪宫门前,却和许太医一行人撞了个正面。杜玉恒揖了一揖,忙拉着许太医往里头去,“公主昨日夜里便差些晕倒了一回,府中昨日出了些事情,怕是累着她了。还得请许太医看看。”
许太医连连应声。
入了偏殿,杜玉恒便见德玉已经被皇后扶着,在软塌上躺下了。他忙寻了过去,拉起人的手来,“可还好?”
长卿忙起身让了让位置,将人交还到了杜玉恒手里。
德玉几分虚弱,却被他揽着靠在胸前,方与他说,“一口气儿没喘上来,躺了一会儿便好多了。”
见许太医摆起来脉枕,杜玉恒持着德玉的手,放了上去,“还请许太医诊治。”
杜玉恒目光却又落回德玉面上,却是惨白又没得了血色,便又紧了紧手上扶着她肩头的手来。
许太医探脉半晌,方起了身。先是与坐在一旁的长卿拜了一拜,又与杜玉恒道,“驸马不必太过忧心,是喜脉。”
长卿听得起身过来,牵着德玉手来,“方才问着她月信便觉着出奇了,果真是的。可得好生养着了。”
杜玉恒却是几分未缓神过来,还是德玉拉了拉他,“你要做人阿爹了,可是不高兴么?”
“高兴。”杜玉恒难得笑得不拘礼数,笑了三声,却又担心,问许太医道,“她若只是有孕,为何频频晕厥。”
许太医道,“不过是胎象还未稳当,分走母亲气血。臣与公主开些坐胎的药方儿,回去了也切忌走动,前三个月多在屋子里养着便好。”
杜玉恒终是舒了一口气。等长卿送着许太医出了门口,方偷摸着在德玉唇瓣儿上轻点了一下。
长卿留着二人用过午膳,方让卓公公将公主马车重新备好,又引着二人出了宫去。
马车在国公府门前停下,杜玉恒却一把将她抱着下了车来。正要入府了,德玉觉着太过招摇,扯着他衣袖叫他放下。
杜玉恒却是不肯,“许太医说了,切勿走动。你莫动,再动我便抱不住了。”
德玉只觉他好笑,便也由得他了。方要往里去,正撞见国公大人从外头回来。德玉以为这回总能让她落地了,杜玉恒却没羞没臊的,抱着她与国公大人行了礼,还唤了一声父亲。“公主方才在宫中身子不适,玉恒现送她回宝玉斋里休息。”
“嗯。”国公大人却没再说什么,嘴角难泯笑意,看着二人背影往府中去了。
德玉悄声问杜玉恒,“你怎就如此不知羞,也不怕父亲见笑。”
杜玉恒笑道,“当年母亲还在世,上车下车可都是父亲亲手抱的。我不过是,略微效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