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寺中僧众素来都是各地大寺里来学禅的。只因得方丈虚迟早年游历西境之外佛国,曾拜入高僧摩耶难门下,又带回来诸多经文。高祖皇帝便将前朝留下的寺院修葺成了相国寺,供虚迟方丈来翻译经文,随后又引来了举国僧人们朝拜。
原本寺中便有座宝塔,藏着前朝诸位高僧的舍利子,先皇在世之时候,又让人修葺一新,用琉璃瓦片装点,能与湖水相映波澜,亦是京都城的美景之一。
湖边微风徐徐,吹散几分夏日炎热。皇帝引着高丽使臣去了琉璃塔前参拜舍利子。方丈虚迟也早就候着祭坛之外,等着皇帝一行来参加祭典。
虚迟走起路来轻飘淡然,只是侧面看去难免露出几分佝偻老态,众人虽不知这位老方丈的年岁,却也都知道,虚迟执掌这间寺庙已将近五十年整了。
祭祀开始,长卿自领着命妇们在祭坛之外参拜。
凌墨便在祭坛其中,等候虚迟住持大典,参拜先人,又从琉璃宝塔中祭出舍利子三颗,交到高丽使臣手中。那高丽使臣亦带来了国内高僧,交接好了舍利子,便命人护送回了行宫。暂且高香供奉,只等三日后启程回国。
皇家与百官自又在大相国寺中用过了一场斋饭。凌墨素来与虚迟有几分深交,便就入了厢房,与方丈对弈一局。
屋子里燃起了一盏檀香,虚迟有让人上了今年明前龙井。棋局入半,原本还算平分秋色,可虚迟一子落下,却将凌墨逼入条死路。
凌墨思来想去半晌,持子久久不落。对面虚迟却抿了一口茶水,方静静一旁等着。等得一炷香都烧尽了,仍是无果。凌墨方要投子认输,“方丈的棋艺越发精湛了,墨儿自愧不如…”
他缓缓抬眼起来,却见得对面虚迟似正闭目养神,只嘴角依旧淡淡上扬。他试探着唤了一声,“方丈…”
对面的人并不作答。
凌墨自以为方丈正打盹去了,本还想起身来,让人摆驾回宫罢了。却听得虚迟手中佛珠落地,沉沉一声响。凌墨这才起了疑,抬手去探了探虚迟的鼻息,果真已经绝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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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僧圆寂,京城内外百姓亦是震惊悲痛。佛徒万千,听得消息都赶来大相国寺拜祭。连日来,可谓人山人海。
自那日从相国寺中回来,皇家亦是事务连连。先是得要草拟方丈葬礼之数,又得做存金身不坏的打算;再者,高丽使臣得知这等消息,重新回去祭拜,生生将归期又推迟了三日。
凌墨困倦在养心殿书房之中,长卿又是连日未见得他的人。这日夜里端着参汤来探,却见得杜玉恒正在房中,正与皇帝商议能接掌大相国寺的高僧。
杜玉恒自拟定了份举国上下大寺院中的方丈名册,供皇帝挑选。长卿入来的时候,端着参汤去凌墨书桌旁,便也轻扫见了一眼。她自未多言,劝着凌墨用参汤。
凌墨方将手中名册合上,放去了一旁,又吩咐杜玉恒道,“相国寺方丈的位置,朕心中已经有个人选了。便就明日,我们一道儿见见。”
杜玉恒听得,便也不必在揣摩圣意。“那臣自等陛下安排。”
说罢便作了礼,“娘娘在此,臣就不多做打扰了。”
凌墨见人要走,又问道,“德玉身子可还好?”
却见杜玉恒虽是垂着眸,嘴角已经浮起笑意,“公主身子尚好。只是连日没什么胃口,吃食都轻减了。许太医开的方子日日也都用着,宝玉斋里的厨子也换着口味地来。”
长卿听得忙接了话去,“过两日,我让舒嬷嬷寻些酸梅与她送去,也好解了胸口的腻味儿。”
杜玉恒说了声谢,方再与二人拜别,正退了下去。江弘却从外头来报,“陛下,张大人来了。”
长卿听得他还有人要见,方收拾了杯盘往外头去,“陛下看来还有阵子忙,长卿便先回去看看翊儿宸儿睡了没有。”
话落,却被他拉住手腕儿,“不会太久,你且去屏风后头歇着。朕见了张岐山,便同你一道儿回去。”
这连日来他都忙得没日没夜,今日难得说要与她一同回坤仪宫了,长卿自应了一声“好”。便就自己绕去了屏风后头,在棋榻上歇着等他。
张岐山被领了上来。长卿透过屏风缝隙,却见得张岐山身边还带着位白面公子,个头儿将将到张岐山的肩膀。面容却生得娇俏,让人不由得便会多做留意。眉目之间修整得几分英气,若不是长卿早前草拟秀女名册的时候,曾让各家命妇将府中嫡女带入宫中见过,该也会认错成了男儿身。
那分明就是张岐山的嫡女张羽兰,扮作了男子模样,竟是跟着她父亲来了养心殿里。也不知是第几回了。
只是长卿此下作壁上观,倒也说不得什么,目光投向书桌后的皇帝,他却淡淡然的,似是未曾留意着张岐山带来的人。
张岐山带着人行了礼节,便就道明来意,“臣依着陛下吩咐,拟定了与高丽来访的赏赐物资清单,还请皇上过目。”
凌墨许了声,呈上来。便见得张岐山带来那小厮,手中捧着奏折,上了前来。再是不留意,人走到眼前了,自是看得清楚。这小厮肤色白如凝脂,着实不像男子,虽垂着眸色,却见得那唇上粉色,凌墨猜得□□不离,张岐山这是借着办差的功夫,献美人来了。
屏风之后,长卿见得那小公子递上了奏折,举止沉静,多有大家闺秀之姿态。皇帝却是不动声色,接了下来,目光却未曾抬起,只落在了手中奏折上…
张羽兰面上再是波澜不惊,眼下也难免失落。长卿看在眼里,正以为这场献美大戏就此落幕,陛下却开了口道,“张大人,朕记得你家长女今年将将及笄,可有相看夫家了?”
张岐山方远远观察着皇帝面色,本以为已经没了戏,这下又听得皇帝问了起来,心中再燃起来几分希望。“陛下好记性,却是已经及笄了。直因得还在待选秀女,并未相看夫家。”
张羽兰面上怯怯欢喜,虽已退去了父亲身后,目光却压不住地,打量起皇帝来。龙威如山,举止泰然,果不是其他男子能比的。父亲行此险计,便是因得皇帝久久不纳秀女,她自问容貌尚佳,若能让皇帝见一见,想必会有所不同。
父女二人静静等了半晌,方听得皇帝道来,“内阁林巍,长子也到了年岁。朕正要下旨婚配。林家命妇,朕自想着还是张家女儿合适。”
张岐山怔了一怔,本以为皇帝该要收了女儿为妃,如今却是要指给林家成婚去。张羽兰面上笑容也顿时凝固,忙拉扯着父亲衣袖,想让父亲开口拒绝。
张岐山如今正是升迁关口,眼看离内阁就一步之遥,本还想着借让女儿为妃推波助澜,眼下自是不敢反口的。“陛下开金口,是兰儿的福分。”
张羽兰面色都青了,又望向座上的人,再是焦急,也不敢出声。陛下没有纳她的意思,那她此行女扮男装,随父亲入宫便是欺君之罪,怎敢多言一句。
凌墨笑道,“张卿家能如此想便好。日后,便与林巍好自相处,辅佐内阁罢。”
张岐山额上冷汗已然泛起来一层,皇帝这是暗示升迁有望,女儿虽未能入宫为妃,却也正好换得他的官位。皇帝道也不曾亏待了他。张岐山忙是一拜,应承了下来,“那臣便回府,让夫人和兰儿候着陛下的圣旨。”
张羽兰再不情愿,也不敢忤逆父亲,更不敢在这个时候造次。等得父亲作了别礼,方恨恨随着父亲出去了。
等得书房的门被江弘从外头合上了,长卿方起身从屏风后出来。凌墨也早起了身,过来接她,“回宫吧,陪孤走走。”
帝后仪仗从养心殿里出来,去坤仪宫中,不过小段距离。内侍们挑着灯笼在两侧候着。长卿挽着他的手臂,走着他身边,方问起来,“陛下果真还是放心不下国公府上那二小姐的,又与林家寻了个新的主母去。”
凌墨缓缓与她解释:“林家位重,婚事上不能亏待了。再者,国公府上那件事也不是什么光彩的,若草草赐婚,林家众人定会多加揣摩朕的意思。朕这几日正头疼这件事,谁知张岐山带着女儿送上门来,方才一想,便就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可怜那张家小姐,多好的美人啊。长卿可是替陛下列在秀女名册上首位的。”长卿笑着。
凌墨也几分打趣儿,“是呀,方才若朕真受了张岐山那般好意,便就好了。”
长卿这才收敛几分笑意,方才见那张羽兰的模样,女扮男装比女子更是娇媚了几分,若说她心中不着紧,那也是骗人的。
凌墨听得旁人没了声儿,方拉起她的手来,“好了,朕不过说笑。”
“秀女名册之事,便不准再提了。朕有一个长卿,已经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