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京都城下了小雨,一派朦朦胧胧的景象,天生了几分寒意,正要入深秋。
国公府门前,国公大人正领着一干女眷候着。
油纸伞下,德玉正扶着老太太,却见一旁张姨娘面上焦急,搓手踱步正是难安。老太太见得,训斥了声,“你是做长辈的,尚且如此沉不住气,又怎能让儿女辈的定性。”
张氏忙与老太太赔了不是,且收敛了那些动作。却是连日来足不出户的杜玉宁,拧着帕子,又捉着母亲的手臂,紧张十分。今日朝早,宫里便有人来传话,道是指婚的圣旨要到府上了,方才张氏便在房中与她说了,若她此回高嫁林府,又能生下长子,日后定是荣华无忧了。
内侍福远持着圣旨下了马。国公大人自领着众人跪下听读旨意。
只是圣旨开头,却并非杜府,却是将内阁林家与张岐山的身家背景悉数叙述了一遍。众人听得出奇,就连德玉一时间也没能明白,杜玉宁指婚嫁人,为何圣旨上却未曾提起国公府上,却是将张姨娘的娘家根底先道清楚了…
听得杜家次女,秀外慧中,贤良淑女等等的话,张姨娘方才算是松了口气,总算是提起自家女儿了。却听得福公公继续往下读,竟是将张家嫡女许配给了林翰池为正妻,而杜玉宁只是入府中为贵妾。张氏只觉眼前一黑,圣旨都来不及叩谢,直直晕厥了过去。
杜玉宁更觉委屈,一旁母亲晕倒,都顾不上去扶,倒是袖子掩着眼角,爬去了国公大人身边,“父亲,不是这样的,你帮我求求陛下。我与林公子两情相悦,陛下怎会让他另外娶了别人做正妻呢?”
眼下福远还在,国公大人自是顾不上自家这等丑事儿,忙让小厮将张氏母女二人押入了府内。而后自行起身来接旨了。
诸事落定,送走了内侍们。国公大人自领着众人回府。
老太太自也是几分唏嘘着,与德玉道,“万般筹谋皆是空,皇帝自有他的打算。”说罢了,老太太叹气一笑。
德玉忙宽慰着,“祖母莫忧心。那张家嫡女也是姨娘的侄女儿,即便同玉宁妹妹一同嫁过去,想必也会念着亲情,多加照顾的。”
老太太微微颔首,方由得德玉扶着入了松柏院里去。
杜府门前站了整个晌午,德玉多有乏累,扶着祖母坐下了,便也让自己舒服些,靠在软塌上,再与祖母说说话。
老太太见她面色不好,问起她身子如何,德玉却只笑着道,站久了有些累。连日来虽是在宝玉斋里养着胎,可许太医也曾说过不太稳当,德玉便与杜玉恒商量了,想等过了三个月再与家中长辈们说。
老太太唤人上了茶水,一并带上来些点心。德玉在吃食上倒是还好,不过是吃不下什么东西,倒也不曾害喜得厉害。方捏了一块儿玉带糕放在嘴里,院子里却忽的起了响动。
似是张姨娘哭着从院子里朝着偏堂喊着,“老夫人,可求求您了了,再让大人去求求陛下吧。玉宁有了身子,过去再做妾室,岂不是受得气多么?”
尉氏听得面色都僵了,募地起身便往外头去,“你房里那等丑事,还敢来我这儿叫喊,玉宁的脸面可是不要了?你的脸面也是不要了?”
德玉忙也起身扶着人。怎知道张姨娘会咽不下这口气,便就寻来老太太这里哭天喊地了。出来院子,果见得张姨娘跪在地上,正与老太太磕着头。“求求您了,老太太。”见得德玉出来,又对着德玉叩首,“公主,公主您在陛下心中份儿中,就求求您也帮帮玉宁吧。”
德玉方才听得那圣旨,虽有惊讶,却也知道皇帝哥哥这是将人情许了张家,“姨娘,我自是与玉宁求过皇后一回了。若是陛下如此安排,怕是有其深意。我们为人臣子的又怎好再多言呢?”
“你…”张氏忽的变了脸色,“你与皇后娘娘都说了什么,是为玉宁求亲事,还是让那些嫡女长女来压我玉宁一头,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张氏早已气急败坏,朝着德玉扑了过去。
德玉反应不及,扶着人的桂嬷嬷也猝不及防。一个踉跄不稳,德玉便借着张姨娘的力道,往身后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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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西城门前,少年十五六岁模样,英姿勃发,骑白马,领着一行百余僧人,从大敞的城门鱼贯而入。
僧众们一一披着件袈裟,有的破烂褴褛早就退去了本来的颜色,有的却又焕然一新,在灰蒙蒙的城墙和雨色至中,红得格外抢眼。
德胜门前,江弘早早地领着内务府众人,候着人来。等得少年骑马走近了,方前去人前,缓缓一拜,“明副都督,陛下已经在文虚殿中等候多时了。”
明煜翻身下马,与江弘拜道,“有劳江公公领路。”
江弘则略扫了一眼明煜身后僧众,“面见陛下,还得请桑哲法师清减随行。”
明煜还未开口,身后的红衣僧人便从容合掌往前行了一步,“那是应该,贫僧大可单独面见陛下。”
身后僧众还小声议论一番,正推举一人陪同桑哲入殿面圣。怎知桑哲推却道,“吾与陛下有些前尘旧缘,大家便就不必跟随了。”
僧众们这才恭敬着,目送着他入殿。
文虚殿中,凌墨威严上座,杜玉恒还有数名官员候着一旁,正预备着迎接这位西域圣僧回朝。
长卿自也着着皇后朝服,陪同在凌墨身侧。等得红衣僧人缓缓行入殿中,方见那人步履从容,眉目淡然如远山,面容平和似满月,只从那一双鹰眼本该炯炯,如今也已经退去了其中火光,只如一面清澈又冰冷的湖水。
长卿几分惊讶,手中原还捏着皇帝衣袖,此下不自觉地紧了紧。
凌墨拍了拍她手背,方起身去迎人了。长卿跟着身侧,自仍有几分意料之外。却听得凌墨与那人道,“四年不见,皇兄可还好?”
桑哲微微一拜,“桑哲已经遁入空门,与尘世再无关系。还请陛下直呼贫僧法号便好。”
凌墨淡淡舒了一口气,“法师一路辛苦了。”
四年前摄政王与瓦剌一战不知所踪,战事结束之后,凌墨自派了明煜前去北疆寻人,直到去年除夕,明煜方寻得魏沉踪迹,书信回朝中与凌墨禀报其事情。
原来战败之后,魏沉寻仙仙无果,已拜入西域高僧门下,遁入空门。明煜还是在漠城的经坛上,见得他当众讲经,方将人认了出来。而彼时桑哲法师名声已经大造西北疆土,凌墨方与明煜回信,让他迎法师回京都城,入大相国寺供奉。桑哲此行带回来僧众,亦皆是在西北疆土纳入门下的信徒。
“桑哲得陛下宽待,得以回归旧土,感激之至。”
凌墨抬手扶人,“法师言重。当年大师征战北疆,虽是惜败给了瓦剌,却也是有功。如今回来京都,一路光耀佛法,更是我大周子民的福气。”
桑哲微微一拜。“既是佛门中人,功过已是红尘隔世,请陛下莫再提了。”
凌墨道,“不想你我兄弟再见,已是隔世。见得兄长如今心境,朕也能安心了。”
“法师一行该是累了。若是不弃,今日便入住大相国寺中,连日可与寺中僧众辩机说法。其余的事情,我们日后再做打算。”
桑哲谢过,凌墨亲自送人出了文虚殿去。临行至僧众面前,却见桑哲微微一拜,“虽身在空门之中,桑哲红尘还有一事未了。不知陛下可能替桑哲解开此心结?”
凌墨淡淡一笑,自是已经猜到了些许他想问什么。“法师请说。”
桑哲道来,“当年仙仙被耶律先掳走,不知所踪。可是陛下的计策?”
凌墨颔首,“与瓦剌一战势在必行,仙仙确是朕放在瓦剌和大周之间的那枚棋子。”
桑哲却问:“她如今何在?”
凌墨却看向宫墙之外,“法师觉得是朕将她藏起来了?”
“桑哲不敢,只是想求一个究竟。”
凌墨叹了一声气,道,“朕许她任务之后自由之身。瓦剌与大周开战之后,便也再未见过她。”
凌墨观得那张平静的面上,终是泛起波澜,眉心之中的川河一闪而过。随之很快便被一声“阿弥陀佛”又带回了平静。
“如若真是得了自由,也好…”
凌墨却道,“不过,朕可以为法师引见一人,希望能解开法师心结。”
桑哲望向凌墨,忙是一拜,“有劳陛下。”
送走桑哲一行,凌墨方许陪同的一干官员退下。
杜玉恒从文虚殿里出来,将将走回来官道旁,便见得自家小厮急匆匆寻来,“世子爷,家中出了些事儿,让世子爷早些回去。”
杜玉恒不知怎的,却似有预感,“公主出事儿了?”
小厮为难点头,“方才指婚的圣旨一来,张姨娘就在老夫人院子里闹开了,一不留神便撞倒了公主。大家都不知道公主原有了身子,还是桂嬷嬷后来才说的。”
“伤到了?她怎样?”
小厮面上着急着,“不、不知道。只知道老夫人让人去宫里请了许太医来,正为公主看着呢。”
杜玉恒一把拉住小厮,一同上了马车,一边匆匆吩咐车夫,“回府,快。”一边又问那小厮,“方才撞着的时候,公主怎样,可有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小厮支支吾吾,毕竟男子不能入闺房,全都不大清楚了…
杜玉恒心中焦急,催着车夫几声,再快些。
等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前,杜玉恒下了车便加紧了往宝玉斋里去,却听得小厮提点道,“公主方才在老夫人那里摔倒,不好挪动,该还在那处。世子爷去那儿寻吧。”
杜玉恒这才转了方向,往松柏院里去了。
松柏院门前里里外外围着一干女眷,候着门外却不敢进去。杜玉恒一把掀开人,却见得国公大人候着偏堂里。杜玉恒忙作了礼数,“父亲,我回来了。”
国公大人指了指屋子里的方向,“快去看看公主。”
杜玉恒不好再问,心中却已经发了寒。原本太医就说胎像不稳,不莫真要出了什么事情,那人该得伤心…
房门前到是异常地安静,只候着两个婢子,见得他回来,福了一福,喊了声世子爷。杜玉恒来不及回什么,直推门进去了屋子。
一眼只见许太医在一旁写着医案,祖母是守着床边的。床帷合着一半,看不清楚床上那人模样。杜玉恒忙快步过去,见她还醒着,面色也尚好,心中方放下些许。却听德玉问道,“你回来了?”
听得这一声温软,他眼眶竟是有些湿润,直拉起她的手来,“你可还好?受苦了没有?”
德玉抿了抿唇,“摔是摔着了…”
杜玉恒抬手抚去她的小腹,“他还在么?”
德玉看着一旁桂嬷嬷,又对杜玉恒笑了笑,“还好桂嬷嬷护着,摔在了桂嬷嬷身上。”她的手也不自觉的护去了肚子上,便被他握入了掌心里,“他还在,好好的。就是劳烦许太医来开方子了。”
许太医这才行来,与杜玉恒道,“世子爷放心,公主略受惊吓,暂时无碍。这几日就不便下床走动了,多多休息。”
杜玉恒一颗提着的心,这才算是放了下来。
尉氏却假作嗔着杜玉恒,“你倒是沉得住气的,有喜这么大的事儿,竟是瞒着我的。这可好在是桂嬷嬷护主,不然你可后悔莫及的。”
杜玉恒忙是认了错,德玉却见得心疼,“祖母,是我的意思。原是因得太医说还未稳当,怕其中出了什么错漏,反倒是让您老空欢喜一场。”
“呸呸呸,什么错漏。”尉氏拉起德玉的手来,“有我看着,定不能再有什么错漏了。”
德玉这才笑了笑,“真是该早些告诉祖母的。”
许太医留着了药方,方被老太太使人送了出去。人一走,杜玉恒便亲自动手,抱着德玉起来,将人送回了宝玉斋里。德玉这下,便就翻个身也得请示驸马爷恩准了…
入了夜,却听得花园外头传来张姨娘的喊声。不莫一会儿,便就被人堵住了嘴似的,悄无声息了。杜玉恒正送着汤药来德玉嘴边,见她神色担忧,便解释道,“父亲罚了姨娘杖责三十,也是为你出气的。”
德玉喝下一口汤药,方道,“我却还好,倒是她本牵绊算计,想让女儿做林家主母,如今落了空。日后的气儿怕是越发得难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