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冠礼是男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叶涯迹微微偏头,看见站在一旁捋须浅笑的沈夫子。
沈夫子年纪大了,如果不是这次叶涯迹行弱冠礼,请他担任正宾,他大概是不会出来见人的。
察觉到叶涯迹的目光,沈夫子抬眼看他,眼神还是以前那样严肃而古板,却让叶涯迹觉得无比亲切。
叶涯迹还记得沈夫子说,冠者,礼之始也,礼仪之始在于正衣冠。弱冠礼作为六礼之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君子之道,便在于礼。
在祭台前供奉三牲,虔诚祭拜后,他转而走到沈夫子面前。
沈夫子看着叶涯迹,感慨万千。二十年如白驹过隙,叶涯迹转眼便从牙牙学语的婴儿,变成了眼前这个修长高挑的青年,沈夫子敛起心绪,沉声道:“我藏剑家训是什么?”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剑济江湖。”叶涯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沈夫子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问:“藏剑信奉儒家,以君子自居,那我问你,何为君子仁道?”
叶涯迹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沈夫子问:“何为君子之行?”
叶涯迹答:“重则威,学则固,过则改,主忠信,无友佞。”
沈夫子问:“何为君子之德?”
叶涯迹答:“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有道而正焉。”
沈夫子又问:“何为君子之为?”
叶涯迹再答:“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几番问答后,叶涯迹在席上坐好,由沈夫子三加冠。
叶芳致将他的头发解开,长发披散下来,又被盘成发髻,再用布包住,藏剑山庄三位小少年捧冠在旁,沈夫子依次为他加冠。
第一冠,缁布冠,参政做官。
叶涯迹换了相应的衣服,在来宾面前展示了一圈,再次回到席上,叶芳致又将他头发解开,重新盘了一次发髻,紧接着沈夫子为他第二次加冠。
第二冠,皮弁冠,保家卫国。
第三冠,爵弁冠,可参祭祀。
三加弥尊,每次加冠都有相应的礼辞,叶涯迹按着士官礼一一加冠,再简化弱冠礼,这三加冠也必须正式隆重。
因为他父母都不在山庄,之后的礼仪也就取消了。
之后便是取字了,取完字,他便正式成人了,叶芳致带着宾客们前往洗心堂吃酒宴,叶涯迹则穿着第三次的衣服等待沈夫子为他取字。
取字此事,关乎一生,日后同辈人便只能称他字,只有长辈可直呼他的名,叶涯迹心中好奇不已,本以为要等许久,没想到沈夫子和叶蒙只交谈了几句,便走到他面前。
沈夫子捻须笑道:“可是等急了?”
叶涯迹摇头:“并没有。”
他抬头与沈夫子对视,看见沈夫子少见的露出了笑容,极温和,极慈祥。
“先生……”叶涯迹张开口,有些不知所措,他习惯了沈夫子冷面严肃的模样,陡然这么柔和,他实在不大适应。
“涯迹,我最开始教你读书写字时,你多少岁?”沈夫子却问他。
叶涯迹老实回答:“回夫子,五岁。”
“五岁——”沈夫子长叹一声,“时至如今,也是十年有五了,更何况有五年你还漂泊在外,未曾还家。”
叶涯迹低头:“是涯迹之过。”
沈夫子笑着摇了摇头:“不,你并没有错,实际上,五年前你刚刚离开时,你的父母便回过一次山庄,与老庄主、我谈论过和你取字之事。”
叶涯迹惊讶地抬头:“他们回来过?还和老庄主一起取我的表字?”
沈夫子颔首。
叶涯迹张口:“我……”他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将这未完的话咽下。
沈夫子道:“涯迹,你且听好了。”
“你的父母,望你行至天涯陌路……”
叶涯迹自诩坚强,可想到父母,还是不期然地落了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他极思念自己的父母,小时候常常因想念他们落泪,如今他又掉下了泪水,透过朦胧的泪眼,眼前沈夫子的身形轮廓渐渐虚化,变成了母亲粉衣金饰的婀娜身影。
他听见母亲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涯迹,阿娘望你行至天涯陌路,悬崖绝谷,仍有柔肠赤血,不负初心。天之大,地之广,匆匆数年,即便你鬓染白霜,也可如燕归来,知家而还。”
他擦掉眼角泪水,听见沈夫子说:“为你取字知还,叶知还。”
叶涯迹叩首:“知还多谢先生。”
弱冠礼成。
前来观礼的宾客并不多,设的酒宴也极简单,吃完宴席,大伙儿一哄而散,各自忙碌去了,叶涯迹自然也不例外。
秦行歌身上的伤势还是颇为棘手,他这几天表现得很平静,可伤口骗不了人,叶涯迹为他换药时,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腹上的巨大伤口,触目惊心。
方才叶蒙收到信,说是盛长风大夫终于到了杭州,叶芳致在剑庐忙碌,叶蒙抽出时间,与叶涯迹一同迎接盛长风的到来。
“圣手孤针”盛长风,他是叶老庄主的莫逆之交,叶婧衣的病便一直是他在治疗,他隐退已久,这次答应出山,也是听说受伤的人是秦小将军。
叔侄二人前往码头,等待盛大夫的到来。
盛长风如今已是古稀之年,满头华发,面容清癯,身子还算硬朗,不用人搀扶便稳稳当当地走下了船,见到叶蒙、叶涯迹二人,他也不寒暄,直接道:“带我去看秦将军。”
秦行歌吃完饭后,便回了小颖园,叶蒙还有要事要忙,便先行离开,只留叶涯迹一人引着盛长风走到小颖园。
秦行歌并没有小憩,听见叶涯迹的脚步声,他便起身来到门前,刚推开门,便见到盛长风,他登时色变,显得颇为诧异。
叶涯迹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游移不定,还未说话,就听见盛长风怒气冲冲道:“好你个秦小子,怎么又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的?”
秦行歌表情颇为茫然,他张口欲言,却又被盛长风打断:“别狡辩,快回床上躺好,我倒要看看你又怎么折腾自己的。”
叶涯迹这下肯定了心中猜测:“这两人果真认识。”
他一向是个合格的旁观者,待三人都进了屋,他转身关上房门,站在一旁,充当隐形人,安静地看着秦行歌躺在床上,剥去衣服,露出伤疤七横八错的上身。
盛长风皱起眉,拨开他缠在腰腹的纱布,一道几乎横秦行歌的腰腹的狰狞的刀口,顿时他的映入眼帘。
盛长风倒吸一口冷气,急怒道:“你这刀口怎么来的?不会又是被那群杀千刀的狼牙兵砍得?”
秦行歌抿着嘴偏过头,不说话。
盛长风看见他表情,什么都知道了:“果真是狼牙兵砍伤?你不要命了?”
秦行歌仍旧沉默不语。
“即便你不在意你父亲,不在意你自己的性命,你也要为你的那个心上人着想吧,”盛长风苦口婆心道,“你不是说她一直在等你回来吗?”
秦行歌终于有了些动静:“我知道。”
盛长风气急败坏:“那你还往刀刃上撞。”
秦行歌轻声说:“我才找到他不久,之前都没找到。”
盛长风定定地看着秦行歌俊美的脸,终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我再救你一次,要不是李折竹那小子的药把你命养的这么硬,我看你还敢这么乱来吗?”
秦行歌却道:“和李折竹没有关系,有他的药,没他的药,我都会那么做。”他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眉舒眼冷,看得盛长风心里憋气。
盛长风打从四年前就认识秦行歌了,也知道他那副臭脾气,下定决心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说再多,也不过是对牛弹琴。
罢了,罢了,就让这混小子这么折腾吧,既然找到心上人了,应该不会跟以前那样不怕死了。
盛长风实在拿他没有办法,随后他又恨恨地想,幸好他不是自己的孙子,要是自己的孙子也跟这小子这样,一个牛脾气,他怕是要被活活气死。
叶涯迹抱臂靠着墙,望着窗外的西湖景色,大片的飞鸟掠过湖面,投下轻快的剪影。为西湖带来了勃勃的生机。至于秦行歌与盛长风二人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君子非礼勿听,这句话他可是牢记于心。
盛长风已经开始为秦行歌施针,帮助他活络经脉,祛除体内淤血。
细软金针刺入他的经脉,极冷,细小的刺痛遍布全身。秦行歌一声不吭,闷哼都没有,他早就习惯了冰冷的刀刃没入身体的痛苦,这点些微的刺痛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待盛长风收针后,秦行歌苍白的脸色好看了很多,盛长风叮嘱道:“这些天你多吃些补血的药材,别干熬着,你不是钢筋铁骨。”
叶涯迹自盛长风开始施诊便开始留意他们的动静,默默地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预备等会儿告诉膳房。
盛长风将金针收好,又道:“李折竹到底去哪儿了?我去万花谷也没找见他。”
秦行歌偏头看他:“他一年前曾给我寄了封信,说是去长安找你了。”
盛长风一愣:“但我一年前并不在长安。”
秦行歌哦了一声:“那我也不知道了。”
两人闲聊几句后,盛长风便准备起身离开了,叶涯迹走到门外送他,却被他摆手阻止了:“你好好照顾行歌,我自己走,守着他,别让他起来,先躺着调理几天。”
叶涯迹点头应是,目送盛长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小颖园。
他回到房中,还未走到床边,就听见秦行歌喊他:“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