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彦青问得突然,姽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再无噩梦吗?
经此提醒,她惊觉自己沉浸当下收益,有得食即食,未曾着眼长远。
这一年多来,除却最初几个月,他时常噩梦缠身,她食得畅快,修为增长的势头强劲。
最近,山庄的局面稳定下来,穆彦青的噩梦日渐减少,甚至开始做起了美梦。
姽宁能运用眼识分辨不同的梦——譬如噩梦犹如墨一样浓黑,美梦是朝霞般的金色,情.欲则是艳丽的红色,荒梦是平淡奇奇的水色。
上个月,她第一次看见了穆彦青眉心的金色梦念,宛若一只小巧的金色雏鸟,张开翅膀,欢快地飞舞。
那是他自逃亡以来,久违的美梦。
也不知他梦到了何种美事,微扬唇角,睡得香甜。
对于满心疮孔的穆彦青而言,美梦定然弥足珍贵,所以姽宁未曾食过他的美梦,也算感激他这一年多来助她提升修为。
而今大仇已报,日子顺风顺水,有朝一日,他心头的阴霾必能抹去,早晚会摆脱梦魇的困扰。
姽宁虽尚未考虑这个问题。
可答案显而易见……
“你会离开,是吧?”见她不语,穆彦青替她回了话。
再平静的音调也无法掩盖不了他心底的不安,他很怕她就此离开。
“没了噩梦,我便食你的美梦。”姽宁并不避讳自己的需求。
纵然美梦的梦念不及噩梦,可穆彦平的梦念强大,即便是美梦,带给她的益处也胜过寻常人噩梦的百倍。
穆彦平忽松开怀抱,两手握住她手臂,低身睇着她:“你窥见过我的美梦吗?”
他问这话时,姽宁似感觉他手掌些微的僵硬。
“紧张什么?”她笑问:“难不成怕我窥见不该看的东西?”
不经意的调侃,却是一语中的。
穆彦青素来不苟言笑,他是沉敛冷漠的,也是从容淡定的,绝不会像此时此刻,宛若一只被揪住尾巴的小兔子,目光闪烁、不知所措。
姽宁笑嘻嘻地揶揄道:“等你下次做美梦,我定要瞧瞧里头有什么好东西!”
“随你。”穆彦青
仓促说罢,松开手,转身面朝桃花树。
他抬手触碰树干上的血迹,慢慢往下抚过,血迹继而消失,就连那原本刻着的‘廖夫人’三个字也没了痕迹。
“帮我食去这场梦吧。”他声色不怒不喜。
*
梦食毕,姽宁元神归体。
她坐在床头,低头看去,穆彦青也恰好睁眼醒来。
“早些休息。”她起身回房。
怎知他突然坐起,握住她肩头将她猛地一带,压倒在床上。
“即便我再无噩梦,你也绝不弃我而去。”穆彦青执着于她的保证。
他并不打算隐藏心里的念想:开始依赖她,害怕失去她,不仅仅因为她帮他挽回了山庄。
而情思尚未开窍的姽宁,未曾与人生情,也不知晓羁绊,只明白以利换利,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才是与凡人建立稳固关系的条件。
在她看来,穆彦青此刻的焦虑,无非是因为原本利益共存的两人开始出现倾斜——
他曾用噩梦换来她的相助,如今他的噩梦减少,对她没了用处,他必然会惶恐她的舍弃,害怕失去助他稳定山庄的有力后盾。
“我若当真弃你离开呢?你能奈我何?”姽宁笑着反问。
她撮弄的语气何等轻松,听得穆彦青不由攒眉,越发忐忑地扼住她手腕。
姽宁非人,而他是凡胎。她若无情,他无能为力,她若要走,他束手无策。
穆彦青目光如炬,凝睇她带笑的眉眼,却如何也看不透这略显戏谑的笑容里是否夹杂着一丝感情。
哪怕只是怜惜之情,他都愿奉若珍宝,诚挚以待。
他挫败地松弛手上的力道,低头压在她耳畔。
“什么梦都给你,噩梦你要,我做,我尽量做……”叹息般的话自他口中断断续续地道出,只差直白地央求她留下来了。
姽宁着实诧异。
即便她离开,以穆彦青的能力和手段,加之如今山庄众人皆效忠于他,还有什么摆不平的事。
他不该如此担心她离开……
姽宁最终也未给予他承诺,只是告诉他:“你的梦对我而言非常有利。”
就在她抬手撩开卧室隔
断的珠帘,正要踏出去。
“姽宁!”他突然喊道。
她脚步顿住,单手托着珠帘,侧身回看。
床幔罩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他的眼睛,她只看见他掀动双唇,强势的话自他一张一翕的唇间迸出:“你若敢弃,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天涯海角势必找到你!”
穆彦青知道她的能耐,取他的命易如反掌,却依然拾起胆量威胁她。姽宁甚至听见了他紊乱的呼吸声,即便他努力控制。
“然后呢?”她几分戏谑。
然后……
不过匆促思考,他便扬言:“然后将你留在身边,守着你一辈子!”
狂妄的话语,却是被逼出口的情话,将姽宁给惊着了。
她哈哈笑出声来,忽而身形一闪,眨眼站在床边。
姽宁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床头的穆彦青,微欠身,右手自他眉骨徐徐而下,轻抚他脸庞。
“一介凡人,似你这般年轻有为,怎想守个妖?”她知道他一直以为她是妖。
他稳住气息,迎着她双目:“一介凡人,似我这般浴血重生,更知心中所想。”
姽宁怔怔看着眼前看似削瘦,却满身傲骨的少年,烛光在他眼中摇曳生辉,如此夺目。
他究竟出于何种心态说出要守她的狂言,当真会追她到天涯海角吗?
可凡人始终是凡人,生命终有尽头。恐怕等他有机会找到她时,他已是半截入土的垂老之躯,‘守她一辈子’不过是句不切实际的荒唐话。
“好啊,我拭目以待。”姽宁撤回手,转身一闪。
只听珠帘叮铃铃摇晃出悦耳之音,她早已离开。
穆彦青抬手触及被她方才抚过的脸颊,掌下泄出一寸羞红。
***
半年后,扫除了外忧内患的穆龙山庄,锻造铁器的炉窑日夜不息地熊熊烧着,穆彦青也越渐忙碌。
这日,他带人去往三百里外的钪山洽谈事务,顺便买些新矿回来试炼。
六日后,他先行一步赶回山庄。
当他披霜冒露地踏着朝霞回来,直奔姽宁所住的厢房,敲门却无应答。他犹豫片刻,正要推门。
负责照料姽宁的丫鬟慌慌张
张跑来,说:“前天姑娘就不见了,管家差人去找,至今还未寻到。”
穆彦青吓得气都喘不匀了。
他连忙召集庄内护卫,满山庄地寻人,附近的山林河边也不放过,又派二十几名大汉去城里寻人。
两日下来,无果。
***
秋夜起风,捎带寒露。
穆彦青披着件单薄的外裳,在院子里一声不吭地坐了半宿。他攥着左掌,里头有一支小巧的绿檀木梳,是他特意从钪山带回来送她的礼物。
夜露润湿了衣裳,也凉透了他的心。
他已多日不曾做噩梦,她果然还是弃他而去……
“庄主,喝些姜茶暖暖身。”管家从丫鬟手中接过玉碗,放在穆彦青的面前。
他摇摇头,道:“回屋睡吧,我独自呆会儿。”
管家将他从小看到大,见他失魂落魄,不免心疼。
他一叹,将姜汤放在桌上,劝道:“深秋夜寒,庄主记得趁热喝了姜汤。姽宁姑娘许是有事出门,过两天说不定就回来了。”
“嗯。”穆彦青淡淡点头。
管家再无话可劝,心结还需他自己解开。
“姑娘回来了!”一旁的丫鬟突然大声叫道。
穆彦青和管家同时看向院门口,那貌比花娇,美似天仙的女子,还能是谁。
“真是姑娘!”管家的眼泪都涌上来了,回来就好!
穆彦青嚯地站起身,眼睛都不敢眨,直直盯着正往这儿款步走来的女子。
直到她走近,问一句:“怎么还没睡?”他僵硬的双腿才恢复知觉,踏出两步,将她紧紧抱住,恨不能把她压入胸腔,嵌进身体。
看热闹的丫鬟捂嘴偷笑,管家拽了拽她衣袖,两人一并离开院子。
穆彦青什么也没问,只想感受她在身边的安定感。
姽宁犹豫了许久,才缓缓抬起手,轻轻回抱他。而她的手只不过触碰到他腰侧,他浑身一震,惊喜几乎将他淹没。
姽宁听见他怦怦跳动的心脏,强烈又急促,仿佛要震出胸腔。
她抬头望向他,他垂眸痴痴落来,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喜悦。
四目相接的刹那,她仿佛听见心
头怦然一跳,犹如含露的花苞迎着朝阳绽放之时。
***
屋内,姽宁一如往常食梦那样,坐在穆彦青床头。
他不肯闭眼,两只眼珠子瞪得圆溜溜,将她盯着。
“待会儿食梦完毕,你还会离开吗?”他的担忧一刻未缓。
姽宁笑道:“离开了,往后我找谁的梦来食?”
对于她含糊的回答,穆彦青不太满意。他正欲开口,困意猝然袭来,眼皮再撑不住,沉沉睡去。
“我施了昏睡术,他约莫明日清晨才能醒来。”一道清润的男声突然响起。
话音落下,宽敞的屋内闪现红光,一位年轻男子自光亮中现身:红色衣裳,红色布履,头束红色绸带,手腕上缠着双股十绕的红绳,格外喜庆。
男子走向姽宁,扫了眼床上沉睡的穆彦青,提醒道:“南天门的飞升道快关了,今日不走,你便要在凡间再等六十年。”
来人是九重天的姻缘官,正巧是昔日引导姽宁修行的那位短命道长。
姻缘官名叫曲思,曾因不小心拆错了姻缘,被罚下界历劫积德。应劫归位的曲思一直惦记着姽宁飞升之事,时不时下界暗中观察。
姽宁如今的修为早已达到飞升的资格,只是她尚未形成仙体,所以劫云迟迟无法形成。
九重天的仙官皆可提携有一定修为之人,作为飞升当职的储备。曲思遂与负责登记的仙官报备,打算将姽宁接去九重天,在他身边学习仙法,尽快促成仙体。
前几日,曲思现身,将自己的身份言明。姽宁期盼成仙许久,有此捷径,大喜过望。
曲思将她带到僻静的土地庙,传授她通过九天结界的口诀,又教她生云腾雾的仙术,遂耗费了些几日。
姽宁本该今日随他上天,心中记挂个人,匆忙回来见他一面。
“我的修为得益于他,也该与他告别。”可她还是未能与他好好话别。
姽宁握着穆彦青方才递给她的梳子,目光在他脸庞流连片刻,起身道:“走吧。”
他们之间本就是互利的关系,而今都有好的归属,就该到此为止。
***
黎明至黑,万籁
俱寂。
忽闻风声飒飒,一道疾云以劈风之势,昂冲九霄。几经周折,渡过九天结界。
豁然间,视野开阔,周遭明亮如昼。
近眼见金波荡漾,原是祥光万丈穿云间。遥遥见云雾涟漪,正是仙鹤振翅抖风波。细细聆听,有飞鸟鸣啼报喜讯,有龙吟虎啸展威风,还有欢声笑语不绝耳,更有嬉戏之声天门来。
姽宁激动万分地看着眼前的仙境。
曲思在旁提醒道:“南天门的正大门是供仙家出入的,你初次飞升,需走飞升道。会有些颠簸,莫要乱了脚力。”
她点点头,憧憬道:“我几时有机会见到大帝。”
“大帝前些日子闭关去了,你近日肯定见不着。纵使见到了,你仙体未成,他也不会收你。不如先安心待在姻缘殿,好生修炼仙体吧!”
曲思将云一纵,直上南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