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六百余载。
地界南端的御空山,深涧穿林成径,果树盈足丰富,有巍巍山崖作屏障,亦有漫山松柏挡风沙。是以山间四季如春、寒暑不侵,可谓生灵繁衍的福地。
在此安居的飞禽走兽数不胜数,故也被称作百兽山。
自打六百年前,四面佛从天而降,佛身化作巨大石像嵌入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金佛灿灿、流光生辉,纯厚仙气汇于半空、浮于山林,远观犹如薄纱,渺渺百里、绵延不衰。
这些年来,大小兽类日夜汲取萦绕在山间的仙气,即便是那深涧清溪也有长寿的效用。
悟性高的飞鸟兽类开始生智成精,去到凡间游历一番,学会了说话,增长不少见识。回山后,再将所见所闻尽数传授山里的同伴,亦或后代。
不论妖精如何变迁,山里的传统从不变——每年腊月十五,必定要去山脚的仙姑洞祭拜壁画上的仙姑。
仙姑是他们取的尊称,自然也把这个洞称作仙姑洞。
腊月十五正是四面佛降临的日子,妖精们认为御空山正是拜她所赐,成为仙山,他们才得以修炼成精。
每年这时,大家排着队来洞里作揖磕头、跪拜祈愿。
最近听闻仙姑显灵了,大大小小的精怪忙不迭前来仙姑洞,想瞻仰仙姑风姿。
众妖熙熙攘攘地簇拥在洞门外,连连叫着要见仙姑,却被一只花枝鼠给拦在了洞口。
这白黄相间的花枝鼠不过三寸长,就是塞虎妖的牙缝都不够,在场的妖精却不敢造次乱闯。
原来仙姑洞里早年住着一只花枝鼠和一只小狸猫,这两家伙是仙姑洞的守卫,本事不大、地位不低。
站在前头的猪妖哼哼两声,好言好语地请她与仙姑通融:“也让大家沾沾仙姑的气息。”
“对对对!沾沾仙气。”后面的妖精齐声附和。
“都说了仙姑不便露面,想要沾仙气的、祈愿的,等到腊月十五再来。”花枝鼠站在洞口岩柱上,一手持木枝作的枪,一手插着腰,活像个守卫,别提多神气。
离腊月还有大半年,大家一听,唉声叹气,七嘴八舌地嘀咕起来。
兔子
精跳上树,说:“我们不看,就在洞口听听仙姑的声音,成吗?”
花枝鼠正要摇头。
“希希的话便是我要她传达的话,你们听她的就是。”清透的声音从洞内传出,清晰地落入在场妖精的耳中,敲打着众妖的神思。
仙姑的声音?众妖惊了惊。
希希抬起下巴,仗着仙姑撑腰,音调也高了几分:“仙姑的话都听见了吧!”
“果真是仙姑!”众妖齐刷刷伏地,激动喊道:“拜见仙姑!!”
声音激昂、响彻山林,仿佛洞里住着的是这御空山的山大王。
直到大家依依不舍地离开,希希这才转身跃下岩柱,三两步跳入洞中。
洞内呈拱形,洞顶密密麻麻布满金色佛咒。三面石壁长满藤蔓,唯有一面石壁平整光滑,远看是一副壁画,栩栩如生,近看有一女子正支额斜躺在地上闭目养神。
石壁内别有洞天。
而这壁上的女子正是被封印了六百年,前几日才苏醒的姽宁。
自打醒来,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晓得自己不是人,喜好食梦,时不时闪现零碎的记忆。
拼凑的记忆停留在她生智后,于凡间独自闯荡的那些年。至于睁眼后为何不是在自己久居的破庙里,而是被关在这岩壁内,她毫无头绪。
“我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仙姑还有什么指示?”希希蹲在石壁前一丈距离。
“狸猫还没回吗?”姽宁半掀眼皮,懒懒地瞅了它一眼。
即便观赏了几百年,希希依然会被她的容貌惊艳,如今她不再是平板的壁画,一颦一笑都彰显仙人雅姿。
“又发呆?”玉磬般的声音,即刻点醒恍神的希希。
希希嘿嘿憨笑,道:“狸猫的脑瓜子不灵活,指不定被凡人给抓去熬药蒸酒了。”
“就你嘴毒!是不是巴不得我回不来,好一个人当仙姑的守卫!”不服气的叫嚷声响在洞口,一只棕色狸猫出现在姽宁的视线中。
希希立马转过身,装作没看见他发恼的眼神,笑得没心没肺:“回来了!”
狸猫哼一声,小跑过来,献宝似的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面边上镶嵌珠宝的镜子
,展示在姽宁面前。
“仙姑,这是凡间最好的镜子,照得比山里的清池还要清楚。”
姽宁盘腿坐起身,看着他手里的镜子,吩咐道:“举高一些,再往下面扣一些。”
狸猫慢慢地调整角度,以便她能照清模样。
当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出现在镜子中,姽宁想起前几日的梦:她坐在椅子上梳头,那屋子格外宽敞,明媚的日光透过半开的窗外照在面前的镜子上,镜子干净又明亮,只是自己的模样十分模糊。
姽宁瞧着镜子里的自己,随口道:“偷来的?”
正啃着核桃的希希取笑道:“狸猫的胆子小,肯定是偷来的。”
“胆小鼠类不知羞,吃你的核桃去!”狸猫凶她一句,驳道:“我凭本事从皇宫里头抢来的!才没偷!”
狸猫走了七八天,话痨的希希着实憋坏了,一鼠一猫又开始拌起嘴来。
姽宁兀自端量自己的五官,她伸手沿着眉骨滑至脸颊,再到下巴、唇线,捋过青丝。渐渐,脑海中原本模糊的容貌变得清晰,与此时镜子中的她融为一体。
姽宁喃喃问道:“我好看吗?”
正呲牙咧嘴的狸猫,立刻收敛,扭过身,忙不迭点头:“仙姑何止是好看,简直是凡间不曾有,天上也难见。”
“说得好像你见过天上的神仙?”希希取笑道。
狸猫挠挠头:“我见过凡间的仙子画像,仙姑比画像里的仙子美多了。”
希希道:“我跟你不同,我可曾亲眼见过仙子呢!”
“哦?”姽宁来了兴致:“说来听听,仙子是什么模样。”
希希道:“百年前,有一夜洞外的风声格外响,呼呼猎猎的,我出去洞外看看情况,就看见半空有团云雾往这儿飞来。我连忙躲在洞内的土坑里,直到那云团降落在洞前,我才看清上面站着一位仙子。”
“那仙子美如花,就是天上的月亮也不如她肌肤白润。不过她驻足朝洞内观望了会儿,没进山洞就驾云离开了。”
说罢,希希还不忘添补几句:“仙姑笑起来跟山谷的向阳花一般,暖暖的,那仙子的眼神却是凉飕飕,再美也不及仙姑
一半美。”
狸猫在旁小声嘀咕:“说不定是你胡诌瞎扯的。”
希希朝他得意地吐舌头,气得狸猫腮帮子直鼓。
姽宁若有所思地看着洞口。
她连这石壁都穿不过,更别说走出山洞。洞外的御空山是何种景观,她也只能从希希和狸猫的描述中得知一二。
凡人她见过,妖精也曾见过,就是神仙还没亲眼见识过呢。
听说神仙救苦救难,能将她救出去吗?
不久,姽宁盼见神仙的愿望得以实现......
近日来,御空山十分热闹,接二连三有腾云驾雾的,骑着仙兽的,还有御剑御器的神仙来此。
统一的都是男仙,一个比一个长得俊,看得山里的女妖们春心荡漾、欲攀又惧。毕竟神仙有捉妖除魔的天职,哪个敢贸然上前攀交。
那些男仙只在山头掠过,径直来到南边,飞往仙姑洞。
“他们去时意气风发,出了山洞个个面色铁青、怀嗔离去。我在洞外听不太清,但听见了仙姑大发雷霆的叫骂声。”被派去打探的兔子精说道。
“骂的什么?”妖精们齐声好奇。
兔子精怒瞪红瞳,喝一声:“放你爹的屁!滚!”
“哇!”大家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拍手叫赞:“看来仙姑以前是个厉害的大仙,骂成这样他们都不敢吭声。”
这厢在齐齐称好,那厢又来了位男仙,正在洞内与姽宁唇枪舌战。
今日来的是天庭专管酿酒的酒仙,也是曾被姽宁诱引发梦的男仙之一。
那夜的梦里,他的心被勾了、魂被迷了。
怎料一夜醒来,姽宁便甩手不认。
他气得骂她不知廉耻,她竟趁他外出,将泻药投放在酒坛内,导致他被天帝定了失职之罪,罚下界历劫两世。
“老娘连男人的手都没摸过,你们这些神仙真荒谬,一个个来这挑事!”姽宁这几日受到他们多番莫名其妙的谴责,再忍无可忍,指着他破口大骂:“我就算真找男人,也得找个让我欲.火焚.身,经得住折腾的壮汉子。就你这瘦不拉几的身骨,摸着没肉,咬着咯牙,发春.梦我都嫌没劲!”
听她言语粗鄙、字句羞辱,酒仙一口气滞在胸口。
他咬牙切齿:“原以为你朝三暮四,而今才发现你冷血无情,根本无心!活该被关在这里,不得逃脱!”
姽宁气得大吼一声,怒目瞪去。
她冷厉的目光似抹了毒的冰刀,越是与她对视,酒仙心中越发惶恐、毛骨悚然。
最后骂骂咧咧几句,转身跑离山洞。
自打酒仙离开,再没男仙光顾御空山,仙姑洞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姽宁对神仙所谓的慈悲,彻底幻灭在那几位男仙的谩骂指责中。
宁可盼望这山里的妖精将来变大变强,助她脱身,也不指望天上的神仙会帮她一把。
*
这夜,秋月明朗,星光熠熠。
飞禽栖木,走兽藏穴,山林一派安宁,偶闻微风拂过,树叶沙沙。
正入睡的希希,忽闻清脆的枯叶辗压声,声音越来越近,她警觉地睁开眼,盯着洞口的方位。
不一会儿,一道身影拐入洞内,出现在它视线内。
月光铺过他的后背,照入洞中,使得他面容有些朦胧,只依稀辨认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怎又来了个男仙?”希希嘀咕:“还让不让仙姑睡个安稳觉了?”
浅眠的姽宁自他出现在洞口,就察觉到了动静。
她侧身背对洞口躺着,头也没回地说:“你也别开口了,我是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不该蛊惑你,不该害你鬼迷心窍。该骂的我替你骂了,赶紧走,再听你们说这些陈词滥调,我耳朵都快长茧了!”
男子只停了刹那,复又抬步,朝她走去。
希希跳过去,仰头叉腰斥道:“仙姑喊你走!你还不……”
它话未尽,那人的身形样貌即刻显露在她眼前。希希半张着嘴,惊呆了一般。
“仙、仙姑……”它磕磕巴巴。
“怎的?”姽宁懒懒回问。
“此仙不太一般。”
“怎么个不一般?”
希希激动了:“不是一般的好看哩!”
姽宁不屑地嗤一声:“前些日来的男仙哪个不好看?”
越好看的男仙,嘴越毒!
她拍拍嘴,打
了个哈欠:“你要讨骂的话,明天赶早来,我得睡了。”这话是对男子说的。
“半夜闯入是我不对。”他抬手施礼,又道:“只是附近无处歇脚,才贸然进来,还望姑娘准许。”
声音沉润有力,好听得叫人心窝生暖。
听他所言,只是暂来歇脚,并非来骂她的?
姽宁这才好奇地侧过身,扭头朝那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