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蚊子的吵闹中,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几只苍蝇在父亲的脸上盘旋,落下,一股肌肉腐烂的味道一下子冲入了鼻孔中,一阵恶心,赶忙用手捂住鼻子。没有眼泪,我甚至感觉不到痛苦,只是在拼命的想着,想着从昨晚到今天发生的一切,想从中找到点什么。
昨天晚上,我躺在门口用长凳支起的门板上,上面铺了一张草席,父亲和抱着弟弟的母亲坐在床两侧的凳子上,他们挥动着蒲扇,替我和弟弟送来一点凉风。天气热的厉害,没有一丝风,蚊子也躲了起来,我听着父亲和母亲聊天,说着村里的事,父亲是村里的队长,白天有时要到村口晾晒场旁边的队部开会,分派任务。队部不大,只有一间房,里面放了四张桌椅,一个长条桌,上面摆放着一个话筒和一台旧音响,声音会从话筒中传到外面挂在高杆上的扩音器上。队长,书记,会计,还有妇女主任,四个干部,管着一个四十多户,一百多人的小村子。我不知何时睡着的,等夜深时,父亲会把我抱到家里的床上,每天都是这样。朦胧中,我听到父亲在说头好痛,母亲起床,把灯点着,隔着蚊帐,我发现母亲端着一碗水正扶着已坐起来的父亲喝,我看到父亲勉强喝了两口,开始双手抱头,他一直在说头痛,像被刀扎一样。自从记事以来,我不时会看到他头疼的样子,一般情况下吃点药片很快就好了,这一次,似乎疼的时间很长。母亲坐在他身边,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拿蒲扇给他扇。不久,父亲说好多了,很困,要睡觉。我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又睡着了,在睡梦中,像往常一样,等着父亲早晨喊我起床。
早晨是被几个人的说话声吵醒的,他们好像聚在家门口,我穿好衣服起来,走到门口,太阳还没有出来,空气中已经感受到热浪扑面而来。我看到母亲在跟几个人讲话,那几个人在用绳索绑缚着什么东西。我仔细一看,是村里的四个叔叔,在门前把家里一张竹床翻倒,在竹床的四条腿上横着缠绕两根扁担。母亲满面愁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担架床做好后,母亲在上面铺好被子和枕头,四个叔叔把靠在凳子上昏昏沉沉的父亲抬到了里面,那一刻,父亲没有任何表情,像是睡着了。四个人抬起担架床,大步朝村口走去,我知道,他们要把他抬到镇上的医院,距离我们家大约五六公里,我五岁时生病曾经在那里住了几天,这个距离是父亲告诉我的。母亲收拾了一包衣服被子,拿着面盆毛巾拖鞋,委托支书的老婆张姨到我家照顾我和弟弟,随后她快步去追赶父亲。
我去里屋的床上看了看,弟弟还在睡觉。我走到厨房,案板上有母亲做好的早饭,是稀饭馒头还有一碗咸菜,我正在吃着,张姨走进来,安慰我说不用担心,可以带着弟弟去她家跟她的三个孩子玩,中午一起吃饭。我答应着,张姨与我家是同一排瓦房,中间隔着两家人,她说有事就去她家找她,先回去照看孩子。我吃完饭,走进里屋,看到弟弟已经醒了,正在床上翻动。我把他肚兜穿好,穿上鞋,把他抱下床,领着他慢慢走到厨房,给他洗脸,喂他吃馒头和稀饭,然后小心的把他放在那个木质的学步车中。学步车下面有四个小木轮,可以滑动,弟弟就坐在里面,不时的用脚蹬地,来回走动。我知道大人们也会生病,去医院看看,打针吃药就好了,我还知道,镇上医院的这几公里路程,大人们走过去,一小时左右就够了。太阳已升起来,没有风,很热,我跟弟弟坐在门口的树下,心情很烦闷,说不出的焦虑,这种焦虑很少出现在我身上,胸口像被一块石头压着。太阳逐渐升高,我心里紧张不安,正想着把弟弟交给张姨看管一下,然后去村口看看。正当我推着学步车向张姨家走去,四个叔叔抬着担架床就匆匆的回到了门口,放下担架床,他们都默默的站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离开,脸色冷峻。随后不久,就是一路放声大哭的母亲回来了。我走到担架床前,父亲躺在里面,仰卧在枕头上,还是早晨出门时的样子,双眼紧闭,脸上灰扑扑的,头歪在一边。母亲把包袱和东西扔到地上,一下就趴到担架床上,哭声悲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感觉他们回来的太快了,按时间计算,医生检查,开药,交钱,打针,吃药,怎么着也要到下午。看着母亲伤心很难过,我却哭不出来,只有一种无名的恐慌。
夏梦声音哽咽,泪水开始从脸上涔涔而下。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清晰的记得那个早晨,那个令她无数次从梦中惊醒的早晨,还有那个夜晚,那个恐惧的夜晚,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深深的扎下根,他们就像时光的穿梭机,一直把她带回过去和现实中,难以忘怀。尤其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三十余年后,人生的苦难又一次降临到她的身上,让她又一次体会到失去亲人的痛苦。而这一次,不同于小时候的懵懂无知,她正是处在三十多岁的美好年华,如一朵饱含丽色的鲜花,开放在阳光明媚的春天里,但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风雨摧残,凋谢在寂静的午后。
李友德静静的听着她的述说,心中悲苦,可他又无法安慰她,只能用手拍了拍她的胳膊,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来,他能体会到她的无助和伤痛。岁月从来都不是平静的,有些人注定一生都在为坎坷忙碌,但希望从来都不曾消失,它就在苦难中孕育,在忧伤中觉醒,在坚持中绽放。
李友德给夏梦纸巾,她开始擦拭泪痕,端起茶杯,含了一小口,仔细品味着,清新的暗香又把她带回那个痛苦的早晨。
母亲在不停的哭泣,我的眼泪开始掉下来,可我不敢走过去,弟弟还在地上来回的走动。张姨还有附近的几个阿姨过来,她们去搀扶已晕倒在担架床旁边的母亲,有一个阿姨把我搂在怀里,她的泪水滑落在我脸上。还有几个大一点的哥哥姐姐走过来,去照看弟弟。我看着担架床被另外几个叔叔重新抬起来,抬走了,后来我知道,被抬到了村口的仓库里。
姨妈和姨父是夜里很晚赶过来的,他们住在另一个县城,有点远。
叔叔是第二天的下午赶到的,他们住在另一个省,很远。
第三天的早晨,我被张姨拉着,去村口给父亲送行,母亲睡在家里,两天来她没有起床,没有吃东西,弟弟被另一个阿姨带回家照看。我看到一辆大拖拉机停在仓库门口,鞭炮开始响起来,不久,父亲被放在一个长长的棺材中抬到车厢里,姨妈、姨父,还有叔叔,以及几个村里的叔叔,站在汽车的车厢里。在不停的爆竹声所激起的的一阵阵淡青色的烟雾笼罩中,拖拉机像一个已经进入暮年的老牛,用尽全身的力气,撕喊着向前冲。一阵阵的黑烟从车头的排气管中飘出来,带着刺鼻的柴油味。拖拉机冲上大路,一路突突突的向前驶去,向着二十几公里外的县城方向驶去,后来我知道,那里有一个火化场,一个巨大的烟囱高高矗立在一排低矮的房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