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游在官兵的簇拥下,来到女夷牵牛坞城池下,高高的城墙上,爬满了牵牛花,青青藤蔓上挂着星星点点的七彩“小唢呐”。
城门两侧婷婷袅袅,站着两个穿着木甲的女卫士,姿色非凡。见到一众男子,两女半是新奇,半含羞地的打量着他们,嬉笑着接过慕游手上的度牒。
“劳烦姑娘通传,沃仙国使臣前来觐见。”慕游双手抱拳,微微颔首道。
接了通牒的女卫,将城门移开了一条窄窄的缝,刺溜一下钻了进去,少时,折返出来,对另一女卫耳语几句,两人将城门徐徐敞开,彼时门内有隐隐锣鼓声,一下自门缝中鱼贯而出,震彻耳畔。
余人同商队一同跟了过来,待看得真切,一声礼炮冲入云霄,缤纷的落英自碧空洒落。城门内一条由各色花瓣铺就的小径,蜿蜒连绵看不到尽头,夹道两旁站着老老少少一众妇人,衣香鬟影,皆抻直了脖颈,推推搡搡着向前。
须臾,清脆的马蹄声传来,几列英姿飒爽的女骑,迎面而来,至两侧排开。
随之,阵阵悦耳的金铃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一座瑰丽的鸾车凤驾卷着香尘驶来。
国主许天香,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鸾驾。慕游则在原地站定,挤出他招牌式的僵硬笑容,许天香款款向前,手按在胸前,微微欠身,向慕游施礼道:
“使节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慕游方还礼道:
“国主特意跨国八道城隘,自国门迎接,着实礼重了。”
许天香莞尔笑道:
“礼多人不怪,想必使节大人对女夷早有耳闻。这高墙内,尽是些女人家,男子进入,多有不便。
劳烦使节大人,将三军就地安置在此处,我已安排牵牛坞坞长好生招待,断不会怠慢。”
慕游看看一旁的慕云,问道:
“这我带两个贴身伺候的男眷,无妨吧?”
许天香讪笑着,再不好拒绝,便允诺下来。
回城时,商队的马夫也尽数换成了女官,脚下的路,忽然变得漫长了许多。
慕游原本同慕云,旡泽骑马穿街而过,不曾想,一路上被老百姓当做猴看,衣衫几近被扯破不说,马也遭罪,被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刺挠的,不住地嘶鸣。
三人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商队后头,反倒耽搁回城的速度。
真乃看杀卫玠也!
三人只得下马,钻进了一顶小轿中避难,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红酥手”都喝多了“黄藤酒”,慕游和慕云按着两侧的轿窗,旡泽死死地压着轿帘。一路上和这些“红酥手”隔着轿箱互博,乐此不疲。
就这样一路撑到牡丹城,由于来不及换姿势,身子僵硬的如同压轿石。缓了许久,三人方才从憋屈的小轿中出来,长长松了口气。
到王宫之后,国主派人送他们先去沐浴更衣,安排在下榻处稍作歇息。而后,在长烟棚举行了国宴款待他们。
长烟棚为明瓦搭建,仰可观月色,俯可赏娇花。
三人漫步在棚内,透过头顶的明瓦,便瞧见女夷王宫圆形的屋檐,层层合抱,楼可参云,钻地吞天,别有意趣。
至设宴处,慕游一行人落座后,见对面有一个芙蓉玄冠,黄裙绛褐的道人,正盘腿坐在锦席上,闭目养神。
不多时,听得侍女高声通传:“国主驾到!”
许天香在东面石几后,安然燕座,座位左右又各置一张小桌。
忽又听得一声”二公主驾到!三公主驾到!”
水晶珠帘外,影影绰绰依次走进一高一矮两位美人:
矮的被许天香顺势搂在了怀里,唤作纳柔,高的则被她晾在一边。
矮的脸若蜜桃,肌若白瓷,眼尾微垂,眸子乌圆。头上簪着云雾般纱花,上着窄袖罗衫缀以粉白相间的云纱花瓣,挨挨挤挤,鲜活逼真,肌肤在花间莹莹可透。外罩一件粉锦半臂,下穿一件粉白间色的破裙。天真玲珑,楚楚可人。
高的则一身素白:素白罗衫,素白半臂,素罗裙,头上绕着一条云纱,隐隐绣着花纹,看不十分真切。慕游只在心里叹道,世间竟有这么高的公主?足有七尺五寸的身量,这在女子中着实少见。
酒菜齐备,轻歌曼舞的开场过后,国主许天香举杯道:
“欢迎两位使节大人,这桌酒宴,特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我敬诸位。”
慕游举杯,正欲掩面饮下,却瞥见那道人,拂袖站起,径直的朝主座走去,气冲冲地道:
“接什么风,洗什么尘?贫道来女夷已有半月,你这婆娘,整日里,不是叫我吃酒,就是带我赏花,闭口不提正事。”
说着就要上手去拉扯二位公主,不想高的忙将矮的护在身后,抬脚支开老道,那道人近不得身,便气急败坏地道:
“我说你们俩!总得有一个,跟我回去!想躲?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耽误了司幽国雩礼,国师定饶不了你们!”
许天香见状,忙讪笑着走下台阶,拉住道人的胳膊,来到慕游席前,开口看着二人道:
“并非我有意拖延,您有所不知,再过两日,便是我女夷一年一度的花朝盛会,也是我女夷为天帝遴选花侍的日子。如此胜景,我有意留下二位大人观礼,不知二位意向如何。”
慕游自然没有忘记他此行真正的目的:
在诺大的皇宫里,寻一个叫白慈的人,总归需要些时日。
偏许天香有意留他,自然求之不得,顺水推舟道:
“国主盛情难却,我若推辞,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
那道人听了慕游的话,面露难堪之色,也不好辩驳,一旁闷头吃酒去了。
待道人走后,许天香端起酒盏双手奉上,道:
“多谢大人解围。”
慕游摆摆手辩解:
“是我想留,不关他的事。”
一脸抗拒地接过许天香手里的酒盏,抿下一口。
抬眸远远瞥见许天香身后的两位公主,便道:
“女夷国事,外臣,本不该过问。
只是好奇,这司幽国雩礼,与女夷公主何干?”
许天香苦笑一声,将酒盏交与侍女收去,二人移步至庭院。
慕云识趣地留在了席上,面无表情地观赏着旡泽表演“一口吞下一只白果烧鸡”。
行至院中无人处,许天香方才叹口气道:
“大人有所不知,自女夷开国以来,司幽欺侮我邦尤甚,因国力日渐孱弱,早十来年前,女夷便与司幽国签下盟约:
历代公主,必须择一,送去司幽国做质子,方叫我们安生。
司幽国巫觋盛行,方士云集,且执迷于修行,只求今生,不求来世的,免了传宗接代的念想。
如此一来,女人于他们而言,百无一用,反是修行大忌。
人人称我们女夷为女儿国,却不知那司幽堪比男人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前不提,近年来,
司幽国十年九旱,又多虫患。
劳力虽多,然沉迷术法,不稼不穑,粮米哪里有够吃的道理。
闹饥荒,人吃人,也是常有的事。
他们只道是“阳炙阴亏”,说需要人间至阴的女子,代他们作巫祭祈雨。
可怜我们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闺女,现下送过去,左右不过是件祭祀的礼器。
不瞒您说,从前送过去的公主,都是有去无回哪!”
见许天香脸上有些许悲怆之色,慕游叹口气道:
“生在王族,或为不幸。”
“若此次花朝节,我那王儿,仙遴胜出,便可逃过这一劫。”
许天香语调突然轻快起来。
“哦?不知要被送去做质子的,是哪一位公主?”
慕游随口问道。
“小女儿尚舍不得,是我的二女儿许纳柔。”
许天香伸手摘下一朵牡丹,不清不楚地递到慕游手里,央求道:
“早就听闻,沃仙一族,户户皆有家仙庇佑
不知大人家的家仙,在天庭所任什么仙职
若是能同天帝说得上话
可否,在遴选之日,美言几句,权当救小女一命!”
听闻此言,慕游仿若牡丹花烫手似的,将花还到了许天香手里,正色道:
“我族自父辈才入沃仙籍,家中无甚根基,恐爱莫难助。”
慕游说的句句属实,许天香却沉下脸来,在心里咒骂道:
“小小年纪,便紫袍加身,还说没有家仙当靠山?
不愿帮忙便罢,还在我面前扯谎。”
慕游生平最厌恶以权谋私,却又心疼那二公主可怜,一时心烦意乱。
见再久留下去,只会话不投机,便早早返回长烟棚,携慕云旡泽,先行离席。
入夜,约三更时,门外一阵骚乱将慕游惊醒,只听有人呼喊:
“闹鬼了,天香殿闹鬼了!”
“快去看看!”
慕游揉揉惺忪的眼睛,起身朝窗外一瞧,廊外人影攒动,天井处,星星点点,已经聚集了好些掌灯的侍女。
便想着到隔壁客房里,去叫醒慕云,下去看个究竟。
怎料敲门半晌,毫无动静。于是推门进去,走至床前,提灯一看,见锦被下掖着俩枕头。
他心中隐隐担忧,忙来旡泽房中,却见旡泽的房门也大开着,人不在屋里。
慕游忙穿戴整齐,提灯来到楼下,沿路上只听人说,那鬼怪是龙族的太子,身上鲜血淋漓的直叫唤:“还我鳞甲,还我鳞甲!”吼得甚是凄怆。
天香殿门外聚集着好些宫女,不多时,国主许天香从殿内走出,蓬头赤脚,衣冠不齐,和方才席间美艳照人的摸样判若两人。
她失魂落魄的朝前迈着步子,仿佛行尸走肉一般,一旁的侍女搀着她,低声嘀咕道:
“想是梦癔症又犯了?”
慌乱中赶来的二公主许纳柔,和慕游打了个照面,软语温言地疏散了众人,留下几名宫女,到天香殿内焚香清扫。
正立在门外同慕游寒暄,却听得殿内传来一阵哭喊:
“墙上钉着的那件龙龙甲不见了!”
“难道那龙太子,真的来过?”
“保不齐他还还没走,还在这儿呢!”
“啊啊啊啊啊”
两个宫女尖叫着冲出殿外。许纳柔无奈地摇摇头,冲慕游说了句“见笑了”便亲自走进殿内焚香,祷告。
慕游倚在门边礼貌地问道:
“公主若是害怕的话,慕游会在殿门外守着。”
许纳柔甜声笑着:
“没什么好怕的,大人早些回去歇息吧。”
慕游转身欲走,瞬间灵光一闪,说起梦癔,他不由得怀疑慕云那丫头,恐是妹妹捣蛋。
便在门外冲许纳柔打听道:
“国主之前可有梦癔的习惯?”
“阿母素来休息不好,常说梦话,时有哭叫之类的,不过半夜梦游,这倒是头一回看见。”
许纳柔点燃香炉,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背对着慕游说道。
慕游指尖摩挲着殿门上的铜钉,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