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慕游将枕头带到了慕云屋子里,因白日里撬不开白慈的嘴,只能趁着夜里睡下,托慕云去那姑子的梦里一探究竟。
慕云摆摆手拒绝说,和尚梦里有法印;道士梦里多半有驱梦符咒,她现在功力尚浅,不敢冒那个风险,去招惹他们。
慕游郑重其事地道:“我一同如梦,帮你护法如何?”
慕云道:“你自是要同我一同入梦,那白慈的容貌,我又不认得,况且你还不清楚她所居何处,故而,咱们恐怕要在几千个宫人的梦域里进进出出好几回。我的如梦令,时间越久,越容易有闪失。”
慕游出了门,到隔壁将睡梦中的旡泽提溜过来。被吵醒的旡泽一脸起床气,又是捶门,又是踢板凳。
慕云轻声哄着他:一定要守着门,千万不能让人进来,尤其是不能吵醒他俩。
旡泽一脸困倦地点点头,哪里还听得进去,不多时就抵着门睡着了。
慕氏兄妹穿梭在女夷王都林林总总的梦境中。这些宫人的梦境多是关于一些胭脂水粉,珠翠钗裙的,要不就是梦到自己成为了花侍仙官,与高大帅气的天帝一见钟情的花痴梦境。
“是这个嘛?”
“不是”
“是这个嘛?”
“也不是”
“他们的梦可真无聊啊!”
“兄长,你看这个。”
筋疲力尽的两人总算找到个特别之人。
只是,二人刚进入这人的梦境中,便有凉风扑面。观察许久,料定这是在一处行宫内。
面前是被风吹的张牙舞爪的白色的纱幔,纱幔外有个黑影晃晃悠悠,朝他们走来。纱幔被掀开一角,一个男人映入眼帘,他手里握着尖刀,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神色复杂,满眼是泪。
“扑哧”一声,兄妹二人下意识往后一撤身,他们仿佛被不知从哪里喷出的血淋了一脸,那男人应声倒地。
尖刀从手中坠下,刀尖嵌入地面,刀柄颤抖着,发出刺耳的嗡鸣。
那男人匍匐在地上,朝着他们伸出带血的手,僵持许久,绝望的闭上双眼,泪滴顺着他的眼角滚落,混在身下的血污里。
而后,这段梦魇一遍又一遍地在做梦人的梦境中周而复始。兄妹俩将此人梦境经历了一遍又一遍,终究不能有什么新的发现,慕游便扯扯妹妹的衣袖道:
“云妹,我们出去!”
“好!”
慕云默默施咒,二人叽里咕噜地从梦主人的眉心冒出,滚落在床边的地板上。
慕游搀扶着慕云从地上蹑手蹑脚地缓缓爬起,终于看清楚床上那张皱着眉头的脸。
果然是白慈!
二人正从房间出去,忽然听见走廊里有人打哈欠:“你们怎么从慈姑的房间里出来?”二人被许相知抓了个正着。
见状,慕游和慕云兄妹俩,赶忙闭上眼,抬起手,胡乱朝前摸索一阵,装作梦游的样子,摸回住处。
许相知跟在他们身后喋喋不休地道:“我刚刚去你们房间了,才还见你们仨在一个屋子里睡觉来着。”
见两人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许相知只好作罢,不再跟着他们。
到了住处,只见门敞开着,旡泽蜷缩在地板上,睡意鼾沉。慕云和慕游朝门外左右看了一眼,反身将门关上。
“以白慈的梦境推断,她本身就有很大嫌疑,会不会是她杀掉了典衡,将脏水泼到她的同胞姐姐头上。”慕云推断道。
慕游一脸疑惑地道:“小姨子,岂有杀姐夫的道理?”
“那还用问,定是那典衡荒淫无耻,调戏她。”慕云不假思索地道。
“云妹,无凭无据,可不能血口喷人。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世上的男人,并不都是像你想的那么坏!”
二人聊的正欢,忽听得门外又一阵叩门声
“刚给你们端了一碟薄荷糕,记得吃啊!”
是许相知的声音,他居然又折返了回来,慕游忙将桌子上的灯火吹灭。
只听许相知在门外嘀嘀咕咕地道:“搞什么鬼!”
而后,一宿相安无事
花朝节的前夕,花籍森严的女夷国,将九道城门通通地敞开,百姓们只有在这几日,可不论花籍品阶高低,在九圜内自由走动,于是,他们会选择在花朝节前后,走亲访友。
除此之外,国中凡年满十五岁的未育女子,会从各个花坞齐聚牡丹城,共庆花朝盛会,这是姑娘们一生中少有的,改变自己的命运的时刻。
花朝节的常规活动,第一项是朝拜花神,第二项是抽花籍,第三项,便是万众瞩目的天庭花侍官的选拔。前两项人人皆可参与,唯有第三项,须得品阶在三品以上的花籍的女子,方可参选。
翌日,五位少年聚在一起,出宫闲游,牡丹城里,集市熙熙攘攘,游人摩肩擦踵,城门外涌入的马车络绎不绝。
沿街货摊儿上,卖胭脂水粉,霓裳罗裙,香袋香囊的居多,都是些姑娘家用的东西。为了避免再次被揩油,慕游和旡泽各带了一顶长长的女式斗笠,许纳柔则拽着慕云和许相知,在街上四处乱窜着看热闹。
慕云偶然瞥见路边有一处叫做“苎萝馆”的作坊,甚是好奇。许纳柔便拉了她进去看,隔着门就听见里面哎呼哈嘿的,女孩们凄惨的叫声,此起彼伏,门外还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挤进门一看,店里面站着的,坐着的姑娘。身上不同部位都裹满了纱布。柜台后的一整面墙上挂着写有“削骨剔肉”“接腿增高”“拔鼻助长”“大嘴缝小”“小眼剌大”“返老还童”诸如此类的大大小小的木牌。
见状,慕游低声问一旁的许相知:“这究竟什么地方?”
许相知道:“你个呆子,这还看不明白吗?自然是女儿家变美的地方!”
慕游又一脸严肃的问:“人非草木,这削骨剔肉?岂能无性命之忧?”
许纳柔笑着解释道:“这叫苎萝术,我们女夷的看家本事。这家医馆,也是老字号了,不会有事的。”
慕云翻了个白眼,叹口气道:“愚蠢至极,为了变美,遭这样的罪。”
不想这句话偏被人听到,一旁一个缠着纱布的姑娘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虽然行动笨拙,也能从她眼神中看出不乐意:
“这位小姐,别仗着自己天生丽质,就站着说话不腰疼。”
慕云不想与她们争辩,默默地退出了医馆,旡泽也乖乖跟了出去。
许相知趴在慕游耳边道:“这两日,可是这易容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你们可别砸人场子啊。”
“为何?难道是为了此次仙遴?”慕游疑惑地问道。
“不止如此,凡是女子,抽花籍时,也会依据相貌仪态来分配。越美的姑娘,抽到的花籍品阶越高。”许纳柔解释道。
“品阶高了又能怎样?”旡泽在倚在门框上,隔着道帘子问。
“品阶越高者,所居花坞之境越优渥,三品以上者便有机会参选天庭花侍官了。故而,女夷族人,即使生来不是花精灵,但经过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努力,她们的女儿,女儿的女儿,总归是有机会成仙的。”许纳柔信誓旦旦地道。
“一辈子那么长,就被区区一块令牌绑住了?成仙之路千万条,为何”旡泽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听到这里,许相知笑打断他,掀起珠帘,笑盈盈地道:
“阿泽,你有没有想过,不是谁生来都像你一样,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呢?”
旡泽冲帘内浅浅一望,只见许纳柔低眉垂首,搓弄着袖子上的纱花,抿嘴不再作声。
待回宫时,明月已经爬上了榕树稍,只因路上旡泽同纳柔两个小朋友别别扭扭,一副谁也不爱搭理谁的样子。
许相知一时兴起,将少年们聚在榕树亭下,搬出了一坛自己珍藏许久的桂花酿--良人归,与众乐乐。
慕云捧着从坛子上取下的酒封,见上面题着两行小字,便轻声念道: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你们女夷不是禁男吗?何来良人?”
许相知接过酒封,笑着解释道:
“听老人们说,女夷一族,原有两股支流,一股女夷本土人士,他们的祖上都是些花精灵;一股便是一些外乡的女子过得不如意,逃难过来的,被女夷好心收留。
这些外来的女子,她们多数是有过丈夫和父亲的。从前的她们,大多很爱自己的丈夫,为了丈夫少去酒肆鬼混,女人们便在自家里,酿了桂花酒。
桂花寓意着良人,她们将每晚盼着夫君早归的心情,融入这酒水之中。久而久之,这酒便取名叫良人归了。
可惜这些女子流落异国,这良人归,如今喝起来,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许相知一杯一杯地给众人斟酒,将这典故娓娓道来。
“我恨男人!”
慕云接过相知手里的杯子,仰头闷了一口,没头没尾地吐出这句。见众人都诧异地望向她,身旁的慕游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希望女扮男装的慕云,赶紧把这句话圆回来。
可慕云似乎无动于衷的样子。
“哥自己不就是男人嘛!”旡泽一脸疑惑地问,脸上夹杂着些许失落的神情。
闻声,许纳柔和许相知在一旁憋笑,他俩那么聪明的两个人,慕云是男是女,早就门清了,只是不想拆穿而已,偏只有旡泽最傻,还被慕云骗的团团转。
慕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男装,微微一愣,忙改口道:“哥是说,恨自己是个男人。”
旡泽对慕云的话深信不疑,赶着附和道:
“哥长得这么美,做男人当然可惜喽!”
“胡说!男人多好啊,可以云游四方,可以不生孩子,不用怕变老,变丑,哪像我们,只能一辈子呆在这里。”许纳柔望着“烟囱”外的天穹,羡慕地道。
“纳柔,你别忘了,咱大姐不就逃出去了么!”许相知将手轻轻搭在纳柔肩头,安慰道。
“好羡慕大姐!”许纳柔叹口气道。
“有什么好羡慕的,这九层高墙,没有绊住她的手脚,单就绊住了你的不成?”旡泽白了一眼许纳柔,撇撇嘴道。
“小小年纪,就与人私通,自是没什么能绊的住她。”慕云嗤之以鼻。
“不许你这样说她!”许纳柔突然提高音调,奶凶奶凶地道。
慕游见妹妹又说错了话,忙拱手像许纳柔作揖,道:
“二公主,她素来口无遮拦,但没坏心眼的。恕我管教无方。”
慕云冷冷剜了慕游一眼,好像在说:我用你多嘴了吗?
许相知见场面瞬时有些剑拔弩张,忙端起酒杯搂过许纳柔的肩膀道:
“算了纳柔,来者皆是客嘛。”
而后又冲大家道:“来来来,莫使金樽空对月。大家举杯,走一个!”
许纳柔破冰为笑:“不祝点什么?”
“那便祝我们鲜衣怒马少年时!”慕游文邹邹的道。
旡泽竖起耳朵听完,一脸懵,只因他个子太矮,只好爬上石凳,道:
“什么马的,我也听不懂,祝我们都活的逍遥自在!”
“那我说愿此生活的清白,休被俗世所染!”慕云端起酒杯垂眸许久,意味深长地道。
不等众人咂摸出慕云这句话的滋味,许纳柔便蹦蹦跳跳的嚷道:
“该我了,该我了,祝我明天能够如阿母所愿,顺利通过仙官遴选。”
许纳柔这话一出,众人霎时沉默,慕游心中的愧意泛起涟漪。
“干杯!”慕游有些笨拙地将酒杯举至中央,其他几个人争先恐后地握着杯子撞过来,杯子几近碰碎,大家哄笑着,不多时将这一坛酒喝了个干净。东倒西歪地躺倒一片。
最后,只剩下慕游捏着杯盏立在月下,对影成三。一杯入腑,满是桂花的香甜。
同样是酒,这一杯竟不似从前那般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