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入了殿,即便是在贺渊面前,永光帝总还要做出一副端正严肃的模样,不满轻哼道:“什么风把安王吹来了?”
平素里他三催四请都不见这小子搭理一下的,都是被父皇宠坏了!
想着,永光帝又格外大声地哼了两下。
贺渊面带浅笑,也不待永光帝发话便施施然走到一旁的太师椅上懒洋洋坐下:“皇兄容禀,臣弟是来汇报陵州私盐一案。”
永光帝斜眼瞅他,这小子可不是个勤勉正事的人,虽则交待给他办的事向来解决迅捷,但明瑾从来没有向他汇报的觉悟。
“这是查出了什么惊天的线索,能劳动你亲自跑来一趟?”
以前就算有事需要禀报,也不是他自个儿来。
没把永光帝挖苦的语调放在心上,贺渊面不改色将早间发生的事情挑挑拣拣有用地说了出来。
“……盐引的话皇兄得给臣弟一份名单才成啊。”
听到盐引,永光帝面色陡然严肃了几分,不论他私下里性情如何,自他登位稳坐江山十年,身上的威压足够骇人。
这桩案子本是源于几个月前有人暗中上报陵州周边等地出现了不少低价卖盐的贩夫走卒,众所周知,大齐在盐铁等物上一向官府专营,价格数月不变。
那些突然出现的低价盐显然不可能出自官府,那便是有人贩卖私盐了。大齐对私盐贩卖向来严重打击,永光帝立即派人往陵州调查,然而前去的钦差一路查到漕帮便没了声息。
漕帮乃是江南一片地界上水里讨生活的江湖人,连折两名钦差,永光帝大怒,将此事交托给安王。
以上便是前情,安王面上是个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纨绔子,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他有时会替永光帝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情。
“陵州能拿到盐引的不出五个人,都是朕的亲信,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对着这个皇弟,永光帝说话并未曲折拐弯。
贺渊嗤笑:“所以,要么是皇兄看走了眼,要么是你那些亲信有人遭了秧。反正那些子私盐可是正大光明走着官盐的路子上岸的,照眼下来看,漕帮兴许只是个幌子。”
永光帝面色凝重:“你查到什么了?”
贺渊摇头:“皇兄莫要如此忧心,臣弟也不过猜测,但现在的关键就在那些有盐引的都是谁上面。”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闲适模样叫永光帝也轻松了几分,想来这些年明瑾经手的事虽则手段残暴些,但结果都是好的,因此定心道:“晚些朕把江南等地负责盐引发放的名单给你。”
顺手稍带的事情说完了,贺渊便露出今日进宫的真实目的来:“皇兄,这么大的事情臣弟跟您讨个赏不算过吧?”
永光帝一听他这个“您”,心就猛地跳了下,这混小子可鲜少这么有礼!顿时眼睛瞪得滴流圆,他就知道贺明瑾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天来根本不是为了盐引的事,哼!
“那就要看你这赏是要什么了。”
“皇兄尽可放心,臣弟所求对您来说实在微不足道。”
永光帝十分警惕:“你先说来听听!”
这小子居然连用了两回“您”,他这心里不停地打鼓。
面对永光帝如临大敌的神情,贺渊嘴角的弧度愈加讽刺:“臣弟想找您讨一道赐婚的圣旨。”
“朕还以为什么……什么?赐婚?”
才听见他只是要一道圣旨,永光帝的面色还没来得及舒展,忽然就反应过来贺明瑾说得是赐婚的圣旨。
赐婚?给谁赐婚?贺明瑾吗?
永光帝看着阶下一如既往表情欠揍的皇弟,忽然想起来前一阵子长公主设宴的事情来,不过后来他一连叫了贺明瑾进宫三回,想要问问他是什么情况,都被贺明瑾给当做耳边风逃了,他年后忙于政事一时也就忘了。
永光帝看着贺渊,心情十分复杂,既欣慰于这个一直不听话的皇弟终于有了成亲的念头,一边又不住地同情那个被他看中的姑娘。
从长公主口中,他可是知道人家姑娘怕明瑾怕得很呢。
也是,想想明瑾在外头那一片狼藉的名声,再看看他在宫里嚣张跋扈作威作福的恶劣行径,永光帝自觉自己要是有个闺女,千娇百宠的,也舍不得嫁给这么个人啊!
忍不住在心里替那位姑娘鞠了一把同情的泪,永光帝看向贺渊的眼神就变得很是诡异。
贺渊皱了皱眉头,心知皇兄不知又在脑补什么,但定然是一出叫人难以形容的苦情戏,不由周身气压更低了,语气隐隐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皇兄,臣弟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见了他的变脸,永光帝同情更甚,眼神也越发怜悯,看看、看看,他还没说什么呢这就不耐烦了,被他相中的那个小姑娘真是太惨了。
“母后盼着你成亲都盼了好些年,就等着今天呢,你先说看中了谁家的姑娘。皇兄替你参谋参谋?”
贺渊勾唇:“东平伯府。”
闻言,永光帝一愣,想了想到底没想起来东平伯府是哪一家,一旁听着的彭海赶紧小步子上前挨在他耳边提醒了句,永光帝这才知道,却是眉头一皱,迟疑地说:“东平伯府过了这辈爵位就到头了吧?”
他没想到明瑾会看中这家的姑娘,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贺渊全不在意他想什么,自顾自当做永光帝同意了,径自站起身来:“这些不必皇兄烦忧,改日臣弟把拟好的旨意递进宫,您给用个玺,臣弟先行谢过了!”
口中称谢,贺渊的举止动作可全然看不出谢意来,连个礼都未行,随手抱了下拳道“皇兄政事繁忙,臣弟就不多打扰了”便闲庭信步离开了勤政殿。
徒留下永光帝在桌案后吹胡子瞪眼,对着彭海抱怨:“你瞧瞧,得用的时候叫朕皇兄,用完了转身就走,露出不敬兄长的丑陋真面目!”
彭海一径听着,面上神色不改,半个字儿也不知声,只手底下麻利地上了茶递到永光帝手边。
永光帝唠叨了小半会儿才满足地低头饮了口茶,唉,像他这样一心替弟妹着想的好兄长便是民间也不多见吧,可叹弟弟妹妹都是不省心的。
做个好兄长真难啊!
另一边,将丫鬟们赶去休息,阮姿自己也在里间歪了一会儿,自然无从得知她离开玉楼春以后发生了一切。
从迷糊中惊醒过来,阮姿按了按眉心,她睡得不踏实,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窥见长姐秘密的那个下午,只是梦里一切都阴沉沉的,她的脑子也昏昏的,不记得梦里都看见什么了。
转头去看敞开一条缝隙的菱花窗,仿佛已是过了午后,室内静悄悄的,过了片刻她才记起来晨间回来时她吩咐过没事别来扰她。
海棠院的下人不多,竹露、荷风和苏蛮三个可能还没醒,院里便更安静了。
阮姿推开窗,趴在窗沿感受着冷风吹去满头的昏沉,意识渐渐清明起来。
从身上摸出那枚小巧的玉楼令,正反面都看了看,除了一个“楼”字镂刻也无甚稀奇,便又收了起来。
想来有了紫娘的安排,她所担忧的情形便会被改变了吧,只是一切恐怕都还要等到上元节的时候她见到紫娘才能确认。
玉楼春换了紫娘当家,应该就不会再去帮阮沁做事,那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阮姿随便想着事情,任由思绪曼飞,直到一件斗篷被披在她身上,回头一看,原来是荷风已经醒了。
“姑娘怎么挨在窗口呢,万一吹了风惹上病就不好了。”说着,荷风给她系好都斗篷,又手脚麻利地关上了窗。
阮姿抿嘴一笑:“你醒了,竹露呢?”
“竹露也醒了,这会儿已经过了午膳的点,奴婢想着要不叫竹露出去买些饭食回来您用?”
阮姿正要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咱们院里那个小厨房收拾出来了没?”
自从上回大厨房恶心人的事情以后,阮姿就寻思着在自己院子里弄个小厨房,只是小厨房好弄,海棠院里原本就有间厨房的,只是自己动火,开销才是大头,那时候她们无力承受。
前几日老太太松口送了她娘亲的嫁妆回来,阮姿又燃起了这份心。
荷风一怔,连忙答道:“收拾是收拾出来了,不过,姑娘是想……”
“是啊,要不咱们自己弄点东西吧,你和竹露去大厨房买些生肉生菜,他们定然是有的。”
“可是……”荷风倒不是担心这个,“奴婢和竹露都不善厨艺,只会炖些汤水,怕是做不出什么好吃的菜色……”
说着,面上有些赧色。
阮姿一顿,旋即笑着对荷风眨眨眼:“你们不会做没事,不还有我呢么?”
她这么一说,荷风才想起来她们姑娘好像确实是会厨艺的,原先太太还在的时候最爱下厨给姑娘做各种各样好吃的,连带姑娘也学了好些,后来太太病重,姑娘小小的人站在跟她一般高的灶台前,变着花样鼓捣新鲜的菜式,只求太太能多用些保重身子。
直到太太去了,三姑娘还时常亲自下厨做几道太太爱吃的菜怀想太太,也就这几年她们过得越发艰难,三姑娘才不再下厨。
有了阮姿的话,竹露是最兴奋的,兴冲冲就拿着银子去了大厨房,各样的食材都弄了些,快得荷风都来不及阻拦。
“哪有叫姑娘下厨给咱们做东西吃的道理?”
阮姿却是嫣然浅笑:“娘亲去了以后,我身边也就剩你们几个了,说是主仆,可咱们的情谊更深,在外头也就罢了,自己人的时候不必事事拘礼。”
荷风这才点点头应下了,说:“那奴婢给姑娘打下手。”
待到竹露抱着好些东西回来,荷风已经将小厨房收拾了整齐,阮姿挽了袖子进去,两人就跟着她身边叽叽喳喳说着话。
当然,主要是竹露在说。
阮姿挑拣了些她拿回来的食材,道:“那就做个简单的肉丝鸡蛋面怎么样?”
“好呀好呀,奴婢以前最爱吃面了,姑娘,咱们做不做肉酱啊,肉酱面也好吃!”竹露兴奋地跑上来,“奴婢帮您和面!”
阮姿笑看她:“今儿做不了肉酱,过些天你得空带着苏蛮出去买些大块的肉回来,咱们做肉酱。”
“好!”竹露笑嘻嘻地应了,干起活来更卖力。
和面的事交给了竹露,阮姿取过一块肥瘦均匀的肉,切成丝,又叫一旁烧水的荷风洗了些青菜叶子,焯过水放在一边。
吃面最重要的当然是面要好吃,三人轮流揉面,累得腰酸才算是准备得差不多。
竹露擦着头上冒出的汗嘀咕道:“想吃点东西还真是不容易呢,咱们就该把苏蛮叫过来干这揉面的活儿!”
阮姿和荷风听着噗呲笑出来。
揉好了面做起来就快了,不多时一锅香喷喷的肉丝鸡蛋面就好了,竹露吸吸鼻子:“是熟悉的香味,一定很好吃。”
阮姿笑着敲敲她的脑袋:“去叫苏蛮来吃饭。”
“哎!”
然而竹露跑出去还不到片刻的功夫又忽然跑了回来,身后不见苏蛮的踪影,只面上愤然,眼神中有些惊慌:“姑娘,老太太身边的严嬷嬷来了……还、还带着一个人。”
阮姿嘴角怡然的笑容倏然消失,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问:“说了是来做什么的吗?”
询问间几人就出了小厨房,不待竹露答话,一向高高扬着头用鼻孔看人的严嬷嬷那讨人嫌的刺耳声音就到了:
“哟,听说三姑娘在自个儿院子里开了个小厨房,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不过三姑娘可得注意着些,一身烟火味可不好闻呐!”
一双泛着浑浊的眼眸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嘲弄,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她的嫌弃。
阮姿神色淡淡:“严嬷嬷今儿来,是有事?”
她自然也瞅见严嬷嬷身边有个穿秋香色暗花文褙子仿佛四五十岁的女人,心中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看着三姑娘冷若冰霜依旧遮掩不住的娇艳绝色,严嬷嬷恍惚间觉得三姑娘竟有些不怒而威的气势,暗啐了声,定是她看晃了眼,继续斜睨着阮姿,用说教的口吻道:“好叫三姑娘知道,老奴是奉了老太太的吩咐,特地给三姑娘送个管事的婆子来的。”
“管事?不知严嬷嬷送来的这个婆子是准备管什么事呀?”阮姿突然对着严嬷嬷和善地笑了,面上春雪初融,仿佛一瞬绽开了满树的桃花。
严嬷嬷看了都不由惊艳了下,暗道三姑娘还真是生了副好皮子,跟她那个早死的狐媚子娘一样!一样都是不安分的货色!
“刘嬷嬷是老太太送来替三姑娘管嫁妆的!老奴瞧着啊,幸好老太太想到了,不然就看三姑娘这又是弄小厨房又是做别的,万一手里没个准头,把先太太留的嫁妆都花尽了,可就哭都没地儿哭了!”
一听那婆子是为着嫁妆来的,竹露一双眼气得通红,要不是荷风死死拉着,她就要上去撕了严嬷嬷的嘴!阮姿回头安抚地看了她们一眼,笑容甜美地去看严嬷嬷,只眼底愈加冰冷:“严嬷嬷这是什么意思?祖母把嫁妆交给我们,难道不是让我们学着管账吗,怎么突然又派了个婆子来?”
严嬷嬷一斜眼,嗤道:“三姑娘有所不知,老太太是左思右想,担心姑娘们刚开始学理账,别的弄错了不要紧,万一出了大纰漏没个人帮把手,可不是害了自己,所以啊才特意将刘嬷嬷请来,跟在三姑娘身边提点着。”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阮姿只心下冷笑,提点?她看是老太太醒过了神心痛不已,又想换个法子把持着她娘亲的这些田产庄子罢了。
抬眼去看那姓刘的嬷嬷,年岁与郑嬷嬷差不多,却是一脸褶子,比起和善的郑嬷嬷看起来要刻薄精明得多。
那刘嬷嬷见着阮姿去看她,立时扬起一道笑容,面上的褶子刻得更深几分。虽早知道三姑娘生得好,却不及她亲眼所见来得震动,小小年纪就一身媚态,他日经了人事岂不是更殊艳?
这刘嬷嬷打量的眼神叫阮姿十分不舒服,眼尾凌厉了几分,自转开了视线淡声道:“既然是祖母的意思,就请严嬷嬷代我谢过祖母。荷风,把钥匙拿给刘嬷嬷。”
“姑娘?!”两个丫鬟登时惊诧地喊了出来。
阮姿面色不改:“听话,祖母是为我好,把钥匙拿过来吧。”
这忽然的发展叫严嬷嬷也怔楞了片刻,她还以为照三姑娘这段时间的脾气定然还有的磨缠,没曾想三姑娘居然半句话也不说就交了钥匙,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词儿还没来得及说呢。
“严嬷嬷,有劳,我就不多留你了。”阮姿笑吟吟地下着逐客令。
严嬷嬷难得有些期期艾艾地应声:“是,三姑娘说得是,老奴就告辞了。”临了踏出海棠院的时候,她还觉得脚底轻飘飘的,想不通竟然如此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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