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淅淅沥沥一整日的雨后半夜才歇,水洗过后的世界并不清亮,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腐烂气息。
第二日,天边才将将漏出几许微光,东平伯府的大门被人猛力敲开,一队穿着甲胄的士兵蛮横推开守门的小厮,大踏步地朝后院行去。
撕心裂肺般的哭嚷嚎叫惊醒了沉睡的伯府众人,三个老爷披着衣裳,连鞋都来不及提便急匆匆跑来,老太太鬓发凌乱,被林氏、段氏扶着,脚步踉跄。
落梅院里,粗野的兵汉子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强行闯入内房,将一身雪白绸衣的阮沁拎到了院子里。
阮姿到时,正看见阮沁衣冠不整,头发蓬乱,使劲挣扎的狼狈模样。
见到她来,阮沁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瞪过来,嘴里吼道:“三妹妹,你好狠的心!”
阮姿站在垂花门前,冷眼瞧着,淡淡张口道:“我怎么不明白大姐姐在说什么?”
“你不必装腔作势,你敢说这些人不是你弄来的!阮姿,你这个贱人!”
一听这话,一头雾水的阮家老爷们霎时惊讶地看向阮姿,“三丫头,你大姐姐说的可是真的,这些人都是你招来的?”
还不待阮姿回应,老太太已经疾走两步上前指着阮姿道:“三丫头,素日里你张扬跋扈就不说了,如今竟是连一点儿姐妹情谊都不顾了吗!”
看着他们不顾青红皂白便上来指责,阮姿面上一派平静,并不意外,倒是竹露忍不住怒道:“官兵来抓人与我家姑娘有何干系,你们怎么不问问是不是大姑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一想起昨日里发生的事,竹露便恨得牙痒痒,只可惜竟叫大姑娘躲过一劫,今儿见到这一幕,才觉得心里解了气。
竹露才说完,老太太的脸色就是一沉,只是还没来得及发难,阮大老爷就如梦方醒似的转身看向这对官兵里长官模样的人,恭恭敬敬道:“敢问官爷,不知我这姑娘是犯了什么事,劳动官爷来拿人?”
阮信仁做官也有小半辈子了,虽说都是些可有可无的闲职,可该知道的到底知道些,今日来的这队官兵个个看着便是训练有素的,寻常小事劳动不了这样的人。
那领队的一直站在院子里不发一言,直到这会儿才肃着脸冷声道:“昨日湘南王世子勾结乱党,意图行刺安王殿下,今已捉拿归案,据姚弈辰招供,贵府大姑娘乃是同谋,伯爷,节哀。”
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瞬间静的可怕。
阮家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阮沁。
阮沁愣了愣神,慢慢抬眼去看阮姿,忽的大吼:“这不可能!不是安王!我没刺杀安王!这是陷害,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陷害的!”
一边说着,阮沁发了狠力就要向阮姿扑过来:“一定是你,是你对不对!是你害我的,昨天明明是你!是你才对……”
阮姿轻巧地闪身避过,静静看着几个兵汉子上来押住几近疯癫的阮沁,淡漠地道:“大姐姐的意思要刺杀的人是我,而不是安王?”
“当然……”阮沁猛地住了嘴,猩红的眼睛里盛满恶毒的憎恨,双手都被强有力的兵汉子牵制住,从前高贵温婉的面容如今扭曲不堪,“你是故意的……”
“我听不明白大姐姐的话,至于大姐姐做了什么,我也不是审案的判官,由不得我来做主,大姐姐还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说罢,阮姿敛目走到侧边,那领头的官爷也朝阮大老爷拱一拱手:“伯爷见谅,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再者,下官多说一句,行刺乃是大罪,如今王爷体恤,只叫捉来元凶问案,已是天大的福泽,府上可要多多感念才是。”
这话一出,阮大老爷着实惊了一身的冷汗,他方才还没多想,如今这人一提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刺杀王爷,还是安王殿下,往轻了说是蓄谋杀人,往重了说,那便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如此一来,官兵们押着阮沁,满院子无人敢拦,听着阮沁骂骂咧咧被推搡着出了院门,突经噩耗的老太太再也坚持不住,翻了白眼晕倒过去。
登时整个落梅院鸡飞狗跳,人人自顾不暇。
只阮姿面无表情目送着那道白色的背影远去,久久回过身来,看着乱作一团的院子,轻声道:“竹露,咱们回去吧。”
湘南王世子行刺一案交给了大理寺主审,外头只隐隐传出些风声,却没人说得清到底怎么回事。
阮姿这里也是得了贺渊的信儿,才知道原来那日前来行刺的一伙人不光是受了姚弈辰和阮沁的指使,细查之下其背后身份还大有蹊跷,然而那姚弈辰下了大狱却死活不肯说出自己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一伙人,没隔多久竟是直接死在了牢里,独独留下阮沁,却是对这一伙人一无所知,吓破了胆子,彻底疯了。
消息传回东平伯府,上到老太太,下到院子里洒扫的下人,都好似什么听见了的是个无关紧要的事,绝口不提府上原还有个大姑娘。
“……姑娘,奴婢方才出去遇见了萱辉堂的小喜,说是老太太昨儿听见屋里有人说了一句大姑娘,直接就拉下去打了十几个板子,可惨呢。”书房里,竹露站在桌旁替阮姿挑了灯芯,一边唏嘘道,“谁能想到,去年这时候,大姑娘还在老太太跟前最有体面,现如今却连个名儿都不能提……”
阮姿从书本间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还对她恨得咬牙切齿?”至于老太太,惯来是这样的性子,谁能给她张脸,她就能捧到天上去,谁要是叫她丢脸,她就踩到泥里,更何况现在阮沁牵扯到的是行刺这样的大事,老太太只怕恨不得把人从族谱上划掉才安心!
“那不是先前大姑娘一肚子坏水,竟然用那么下作的手段欺负姑娘!奴婢真是恨不得吃了她的肉!”竹露先是目露凶光,接着又萎靡下来,“可是前儿听说大姑娘疯了,奴婢这心里总是有点不得劲,这……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疯了?那牢里该是什么模样啊,奴婢想不出来,昨晚还做了噩梦……虽说大姑娘是罪有应得,可……”
看竹露一副纠结的样子,阮姿倒是轻笑起来,曾经她也和竹露一样,并不知道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总觉得原先海棠院的日子已经很苦了,也想象不出一个人的心终究能黑到什么地步,可人到鬼门关里走过一遭,就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明白了。
这世道,总是好人不长命,手狠心黑的反倒过得潇洒如意,但若是有法子,谁不想自己清清白白,不染污垢?
笑着站起身揉了揉竹露的头,阮姿嘴角浅浅绽开一抹笑:“你能想这些,是因为你心地善良,大姐姐做错了事,便要付出该付的代价。走吧,夜深了,该休息了。”
冷不丁被姑娘夸了,竹露顿时忘了自己的小纠结,傻笑着跟在阮姿身后回了卧房。
沐浴净身,阮姿一个人躺在榻上,抬手劝阻了荷风要放下床帐的动作:“留着吧,我待会儿自己放。”
荷风轻轻“哎”了一声,退下。
窗口槅扇半掩,冷淡的月光蹭进来,斜斜一道照在墙上,隐隐约约能看见田园山居图上那座小小的茅草屋。
阮姿下意识握住左手腕,梦里那细细碎碎的疼痛她已许久没有再感受到过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再做梦了呢?
定定想了好久,模模糊糊记得是从圣旨下来的时候吧,曾以为孤注一掷孑然一身,到头来竟好似意外的找到了归宿?
纵然不是阮姿的本意,可她却不能无视这其中安王对她的帮助,血海深仇,到了现在竟只剩下一个,一个长宁伯世子还没得到报应。
想到那个记忆里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阮姿的手不由微微颤动,眼底染上一抹深沉恨意,那个人上辈子是阮沁招来的,那时阮沁贵为世子夫人,自是常与京中的勋贵世家往来。
那长宁伯府在京城连个二等末流的世家都算不上,长宁伯身子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只有丁泓一个儿子,早些年请封了世子,阮姿曾叫玉楼春替她留意,但丁泓并不在京城,便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因为她改变,阮沁没了玉楼春的助力,却又搭上湘南王世子的路子,如今锒铛下狱,与那长宁伯世子丁泓的联络似乎也就此中断。
她不知上一世阮沁是怎么与丁泓有联络的,也不知这一世丁泓没了阮沁的助力是不是还会和药疯子扯上关系,药疯子的背后、湘南王世子的背后都好像隐藏的巨大的阴谋,这些她上辈子是案板上的鱼肉,从来没有机会知道,这一世借了安王的光得以窥得一星半点,却是满满心慌,她隐隐能觉察到,或许这是一个不该她也轮不到她插手的世界。
月光温柔地洒在地上,照出调皮的影子,窗外的枝蔓趁着月色也偷偷溜进门来。
阮姿静静躺了一会儿,从塌上起身,到妆奁前拉开一个小小的匣子,匣子里装着的是个小小的玉净瓷瓶,瓶身洁白光滑,只头顶是个红色的塞子。
她没有打开塞子,这里面只装了一粒药丸,是她刚刚重生回来时制的那一枚假死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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