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起床,一切好像都回到了从前,平平常常的练剑,平平常常的吃朝食,平平常常的送爹爹出门上朝,送兄长出门上课,没有人再提昨天的事情。
除了燕闲不能再自由出门晃荡。
以前的燕闲倒也不是那么闲不住,每天都要出门玩耍,只是自己选择在家和被迫在家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这才第一天,燕闲就已经觉得浑身不舒坦。
更重要的是,燕闲还记得她昨日和凌峋的约定。
她都约好了“明日见”了,如今却注定要爽约了,这个约还可能永远都续不上了。
虽然让兄长给凌峋带了话,但燕闲还是觉得好对不起凌峋。
就好像救了一只小兔子,还没等它养好伤就又把它扔出了门。
以前的燕闲最喜欢坐在大门门槛上看外头的人来人往,无论是赶车的车夫还是挑水的担夫,带娃娃买糖葫芦的妇人亦或是推着独轮车卖小馄饨的货郎,她都觉得好有意思。
现在的燕闲却是不能坐门槛那了,只能抱着剑坐在后院盯着院里的大树发呆。
娘亲来问过几遍要不要去她房里玩会儿,燕闲却怎么也提不起劲儿,就连平日里爱看的话本都不想碰,最后还是感觉坐在这仰头看看天比较有意思。
起码天它无边无际,很是开阔。
这才第一天而已,燕闲就觉得自己快变得悲春伤秋了,看到个鸟儿飞过院墙都觉得好羡慕,也不知道那些从小就养在闺中的女孩子是怎么生活的。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燕闲脑海里跑来跑去,她先是扳着手指数自个儿有几个能请到家里来玩的闺中之密,数了半天,一个手指头都没能按下去。
倒不是说燕闲人缘当真很差,只是她在校场称呼师兄的那些兵士自然不能算是闺密,她也没到能去参加雅集诗会的年龄,往日里也只在逢年过节参加宴会的时候有见过若干个同龄的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同她关系倒也还好,这个年纪对什么都好奇,燕闲这种会舞刀弄枪、能翻跟头能举砖的人在同龄女孩子间意外的还挺受欢迎。大家都蛮喜欢听她讲讲每日的新奇事情和话本的内容。
但宴会时候聚成一堆聊聊和互相邀请往来做客还是不同的,燕闲请了人家来也不能带她们舞舞刀弄棍,那不得被人家家人问上门来,而她自己也不想跟别人一道绣花吟诗做点心。
数来数去没找到能邀家里陪她玩的人,燕闲又打起了家里下人的主意。
但她家也不是什么大户,家里也就管家、小厮和厨房大娘。厨房大娘家是有个长她两岁的姑娘啦,但人家也已经开始学起了女红。富人家的女孩子要学女红做谈资,一般人家和穷人家的女孩子更是要学女红赚点零用。
燕闲总不好耽误别人。
数了半天,越数燕闲越发觉得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倒也不是说她往日就不觉得了,只是往日里能我行我素,异类就异类吧,自己爽了就好。现在却是有些不同,就好像一只老鹰飞过兽群时,它当然知道各自的不同但不会在意,但若是将老鹰捆住了翅膀再扔进兽群,那便是另外一种感受了。
燕闲想了半天又开始想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她才六岁呀,娘亲经常说,小孩子忘记性大。说不定六岁的她喜欢练武,七岁的她就喜欢绣花了呢。
但她看看怀里抱着的剑,又觉得不说七岁,七十岁的自己应当也还是喜欢练武的。
那就边练武边绣花好了,就像话本里的东方不败一样。
燕闲豁然开朗,打定主意起身回屋找娘亲学绣花。就在这时,一条白影跃上了墙头。
“呀!”燕闲惊呼,“你怎么来了,小白猫。”
她一跃而起,两下便纵身到了围墙下仰头看。
小白猫翘起了尾巴,甜甜软软“喵呜~”一声,一跃就跳到了燕闲怀里。
燕闲稳稳地接住白猫,高兴地抱着它直转圈:“你是一路找来的吗?你到底住哪里呀?上次你怎么突然不见了,你的小猫还好吗?我后来到处找都找不到你。”
两只爪爪搭在燕闲肩膀上的小白猫伸长了脖子蹭了蹭燕闲脸颊。
猫咪粗硬的胡须扎在脸上有些痒痒的,燕闲忍不住又笑出了声,一时间什么烦恼都忘到了脑后,抱着白猫就跑去找娘亲,想要介绍给娘亲看她的可爱小伙伴。
燕幸来告知凌峋,燕闲以后来不了了的事情时,凌峋并不意外,但他放在被子下的手还是忍不住抓破了被褥。
“那我这便离开了,下午还有经文课。”燕幸行了礼便要离开,但走到门口还是停下了脚步,犹豫着说,“虽然舍妹不能再来看你,但我还是会定期来的,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你且放心和我说。”
凌峋点了头,只声音有些沉:“多谢。”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燕幸犹豫再三,想着要不要把“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舍妹”说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第一次见到凌峋,燕幸就有种预感——他会改变所有人的一生。
如今燕闲的生活已经被改变了。
虽然知道这一切都不能怪凌峋,他从始至终都是最无辜的,但是燕幸出于私心,还是不想让凌峋和燕闲再深交下去,也许他们这段意外的相识就这样断在这里,以后逐渐的相忘才是最好。
凌峋也什么都没说,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燕幸看着床上低着头不言不语的男孩,心里也不好受,当他最终狠了狠心,把反复在喉咙口徘徊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问道:“你那老仆呢?”
今日进门后燕幸就没看到那老仆的身影,他想着替凌峋多敲打交待几句,因此才发问。
凌峋没什么表情:“不知,大概躲到哪个角落去了吧。”
嗯?就这么大的地方能躲哪儿去?
念头在燕幸脑中一闪而过,他随即又想起燕闲曾经说过的老仆疯疯癫癫躲在角落吓她一跳的事情。
人疯癫的时候当真不能以常理论,若他现在正在发病,怕是就算交待了什么也是白交待,清醒时候怕是什么都忘了。
燕幸皱了皱眉,想着还是改日再来看看,便也没再深究老仆的去向,再次告了别就转身离开了。
他一离开,院落里重又回归了无声无息。
这是一片犹如死一般的寂静,没有虫声,没有鸟鸣……甚至没有人的呼吸声。
凌峋坐在床上就犹如一根木雕,久久没有动弹。
良久,他的低喃声响起。
“我不该那么轻松地了结你……”暗哑的声音如蛇的吐息,带着令人窒息的森然。
凌峋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月牙状的伤痕里血珠沁出转瞬又融入身下的被褥。但他就像感觉不到痛一样,满心满眼都被仇恨充斥,就连那空洞无神的瞳孔周围都被恨意的血丝充胀填满。
“我不该那么轻松地了结你!”
凌峋太后悔了,后悔给了疯老仆一个痛快的终结。他应该让他生不如死,求死不得!
疯老头到底疯不疯,以凌峋的看法是如果他疯,那世上就没有清醒的人了,不过是蝇营狗苟,人格沦丧罢了。
前世凌峋在疯老头的照顾下也一度活得像狗一样,被他打被他骂被他辱,兴致来了又给口饭吃,软语温言几句。
活在这样一个疯疯癫癫,似人又似鬼的人手下,凌峋一度真的认可自己是个天生的贱种,不配有尊严,活该遭受世间一切的不公,因为他真的想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直到遇到燕闲,他的人生走上了另一条路,虽然兜兜转转还是走进了死路,但他终于得知了真相,想明白了这一切的原因。
他知道关于他的身世外面也有不少传言,但包括燕闲得知的那个,都只是事实的表象而已。
其实更深处的秘密是——
凌峋出生在狂风骤雨电闪雷鸣的不详之夜,生下来就下肢无骨,目中无神只是惹皇帝厌弃的原因之一。
他的母妃貌若桃李、明艳动人,在当时是皇帝最为宠幸的妃子之一,十月怀胎又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好不容易祈盼而来的皇儿竟是个天残已是让母妃差点哭瞎了眼。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到底是惹人怜爱的,撞见这一幕的皇帝被勾起了心中的爱怜,想着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宫里也不是养不起个废物,还是顺着美人的意,抱起了襁褓中的凌峋。
然后在那一瞬间,襁褓里的活生生的孩子变成了蛇。
惊吓之下,皇帝直接将襁褓扔在了地上,蛇又变回了孩子哇哇大哭。
人生蛇相本就已经让人毛骨悚然,让人厌恶。这事发生在皇家那就更加是禁忌。
自古以来,蛇能化龙的传说就广为流传。
“蛇五百年化蟒,蟒五百年成蚺,蚺五百年化蛟龙,蛟五百年成螭,螭五百年化虬,虬五百年成应龙。”
不管传说是不是真的,到底能不能化龙,化龙要多少年,又是化成什么龙。作为皇帝,所谓的真龙天子,他绝对不能容忍他的江山下有另一条比他更龙的龙的存在,更何况这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残废。
这事是决不能被传出去的。
殿内有见到这一幕的宫人太监都被即刻处死——包括他的母妃。
而凌峋活下来则是更可笑的理由,皇帝怕若是当真杀了真龙会触怒上天,于是杀不得,放也放不得,万一在外头得了机缘化了龙呢,放在身边又怕养虎为患,当真是寤寐难安,坐立不宁。
最后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给出了主意——将凌峋关押到外廷,派人就近看管,杜绝他能化龙的一切机缘,又能随时掌握动向。
皇帝左思右想觉得大善,这事便这么定了,凌峋有了“嶙峋”这个名字,盼他万事坎坷崎岖,百思百想皆不可成。
同时一起被送到外廷的还有皇帝的大太监,出主意的那个,作为皇帝最为信任的人就近监视凌峋,随时向皇帝汇报情况。
他也就是后来的疯老仆。
凌峋不知道皇帝这一决定是出乎了疯老仆的意料,还是其实是疯老仆一开始就打算好了,不过正中下怀。反正后来的疯老仆和皇帝也不是一条心,他有着自己的打算。
虐待凌辱凌峋一是为了给皇帝交差,二是他在其中获得的快感让他着迷,三则是他认为他是在给凌峋磨炼,助他化龙。
所以当疯老仆发现凌峋突然像换了个人,凌驾他人的气势让疯老仆以为他终于梦想成真,这是一条真正的真龙天子,而他,则是从龙之功。
皇帝召见燕闲的事情上一世并没有发生,其中的变数也出现在这里。
凌峋没有料到这个变数,但事情发生后,他却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燕闲这次的出现让疯老仆有了危机感。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凌峋的心被别人拉走,他要的是一个只能依靠他,靠他维生,便是化了龙也要和他绑定在一起的凌峋。
上一世的凌峋羸弱如瓮中蚂蚱,逃不出他的掌心,这一世的凌峋有了变化,已是他不能完全掌握的存在,所以他要不动声色的除了燕闲。
最好也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借刀杀人,借皇帝的刀杀燕闲。
昨日,凌峋怎么可能放心让燕闲独自去面圣。他驱使着驯服了没多久的小蛇跟在燕闲和侍卫身后,一路到了内廷,绕在梁上旁听了全程,直听得他气血翻涌,几欲泣血。
他怎么敢!那无耻匹夫怎敢如此对她!
凌峋恨不得当场咬杀了皇帝。
但他做不到,他只能驱使附近的蛇,而宫内不会有毒蛇的存在,普通的蛇并不能致命,说不定还会因为同类的联想打草惊蛇。
如今命运已经转了个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可能都会改变,他又该怎么做才能重新让命运回到他想要的正轨。